什么 事情 都 是 说 起来 容易 做 起来 难 。 赵 胜天 李 小兰 过去 哪 懂 这个 道理 。 打 从 医院 回家 后 , 李 小兰 的 妊娠 反应 越来越 重 。 李 小兰 的 母亲 经常 打电话 鼓励 女儿 吃 东西 。 她 说 : " 兰兰 , 你 要 吐 了 再 吃 。 把 饭 当 药 吃 , 把 怀孕 当 仗 打 。 " 李 小兰 就 真的 把 饭 当 药 一样 吃 , 闭 眼 蹙眉 , 端 一 杯 水 , 扬起 脖子 吞 一 口 饭 赶紧 喝 水 冲 下去 。 可是 不 一 会 又 哇 地 吐 了 出来 。 好不容易 呕吐 得 少 了 一些 , 恶心 却 更 严重 了 。 香烟 味 、 油烟 味 、 汽油味 、 化妆品 香味 、 书本 纸张 味 一概 闻 不得 , 闻 了 就 恶心 得 直流 酸 水 , 一点 食欲 都 没有 。 李 小兰 在 图书馆 工作 , 所以 上班 恶心 , 上班 走 在 路上 和 回到 家里 都 恶心 。 赵 胜天 希望 李 小兰 和 别的 孕妇 一样 嗜 食 异味 , 比如 酸 豆角 , 红 泡 椒 之类 。 赵 胜天 厂里 天南海北 的 人 都 有 。 家家 都 为 他们 夫妻 大 开绿灯 : 要 什么 风味 小菜 只管 到 坛 里 捞 。 李 小兰 说 不要 , 酸 辣 她 全 不 想 。 赵 胜天 正要 偃旗息鼓 , 李 小兰 忽 儿 极 想 吃 赵 胜天 母亲 做 的 臭 腐乳 , 那 是 他俩 谈 恋爱 时 在 赵 家 吃 过 的 , 算 来 已 是 三 年 前 的 事 了 。 孕妇 就是 怪 , 不 想 吃 的 东西 连 名字 都 怕 听 , 一旦 想 吃 什么 馋 得 控制 不住 自己 。 赵 胜天 披星戴月 赶回 家 。 老太婆 正在 麻将 桌边 酣战 。 " 几 年 没 做 , 忘 了 。 " 她 说 , 眼睛 一刻 没 离 牌 。 赵 胜 天 哗 地 搅乱 了 麻将 , 说 : " 我 求求 你 还 不行 吗 ? " 老太婆 气 得 直 拍桌子 : " 看 啦 , 这 就是 养 儿子 的 下场 ! 小 杂种 , 厨房 里 有 刀 , 去 , 拿 来 架 在 你 老娘 颈 子 上 , 看 老娘 做 不 做 ? 那 婆娘 做 了 一 回 媳妇 , 端 了 一 口 茶汤 孝敬 公婆 了 没 ? 倒 要 婆婆 侍候 她 ? 小小 干部 的 臭 丫头 自以为是 什么 金枝玉叶 , 告诉 她 , 那 处级 不 在 老娘 眼里 ! " 牌 友 们 喊喊 喳喳 为 赵 家 老太婆 帮腔 。 " 滚 出去 ! 赵 胜天 赶 母亲 牌 友 , " 再不 滚 我 就 去 找 派出所 来 抓 赌 了 。 " 老太婆 哭 了 起来 。 赵 胜天 的 父亲 、 五 姐 和 五 姐夫 都 从 各自 的 房间 出来 参战 , 推推 揉揉 一 片 混乱 。 赵 胜天 带 着 一 脸 抓 痕 回到 小 家 , 李 小兰 一 见 就 哭 了 。 她 从 谈 恋爱 赵 家 如何 巴结 她 开始 一直 诉说 到 她 怀孕 三月 赵 家 不闻不问 , 伤心 得 眼泪 鼻涕 混和 交流 。 赵 胜天 劝 她 别 这样 , 这样 对 小孩 不好 , 就 只 差 没 给 她 磕头 。 李 小兰 又 掉头 骂 赵 胜天 , 骂 他 没 本事 , 老婆 怀孕 想 吃 点儿 臭 腐乳 都 吃 不到 。 睡 到 凌晨 , 李 小兰 醒 了 。 她 摇 醒 赵 胜天 , 问 他 : " 你 知道 没有 食欲 是 什么 滋味 吗 ? " " 知道 。 " " 不 ! " 李 小兰 又 哭 起来 , " 你 不 知道 ! 男人 不 可能 知道 ! 我 只 想 跳楼 ! " 赵 胜天 想 , 是 啊 , 我 也 只 想 跳楼 ! 他妈的 , 这 过 的 是 什么 日子 ! 李 小兰 内外交困 。 怀孕 前 , 李 小兰 在 全市 图书馆 系统 还是 小有名气 的 。 区 图书馆 好多 事 得 靠 她 办 。 凭 个 娇小 轻盈 体态 , 时髦 的 装束 , 甜蜜蜜 的 娃娃 脸蛋 , 她 弄 来 了 许多 难得 的 藏书 。 她 从 资料室 调 办公室 两 年 多 , 干 的 是 公关 小姐 的 活 , 深受 领导 的 喜爱 。 平时 她 迟 个 到 , 退 个 早 谁 敢 说 句 什么 。 怀孕 的 消息 一 传开 , 开始 还 没 动静 。 一 段 时间 后 李 小兰 被 调 回 资料室 , 说是 照顾 她 的 身体 。 一个 叫 叶 烨 的 十八 岁 姑娘 从 借书处 调 到 办公室 , 顶替 了 李 小兰 。 只要 遇上 叶 烨 , 不管 在 哪儿 , 李 小兰 都 要 凑拢 骂 一 声 " 小 婊子 " 。 叶 烨 背地里 找 了 赵 胜天 , 楚楚可怜 地 诉 了 苦衷 。 赵 胜天 替 李 小兰 赔礼道歉 了 一番 , 答应 慢慢 开导 李 小兰 , 因为 怀孕 是 个 特殊 情况 。 《 怀孕 指南 》 一 书 指出 : 孕妇 在 怀孕 期间 最 重要 的 是 必须 保持 精神 愉快 。 赵 胜天 用 红 笔 划 了 一道 杠 。 在 李 小兰 烦躁 恼怒 、 骂 小 婊子 叶 烨 的 时候 让 她 看看 这 句 话 。 第一 次 还有 点 镇静 作用 , 往后 就 不行 了 。 她 一 把 掀开 书 , 说 : " 去 它 的 精神 愉快 ! " 李 小兰 瘦 成 了 一 根 蒜苗 , 颧骨 处 出现 了 大片 的 棕色 妊娠 斑 , 腹部 像 营养 不良 的 小孩 一样 膨胀 着 。 她 蓬 着 烫 过 细 螺丝 卷 的 头发 , 拖 着 脚步 , 活像 个 非洲 饥民 。 相比之下 , 赵 胜天 倒是 运气 来 了 。 厂长 委任 他 为 厂 技术 革新 小组 副 组长 , 让 他 辅助 一个 电子 软件 攻关 项目 的 操作 部分 。 赵 胜天 本来 就是 个 爱 动 心思 的 鬼 精灵 , 他 花 了 一个 月 , 真 给 攻 下 了 关 。 他 和 工程师 们 给 厂里 节约 了 十几 万 , 厂里 发 了 他 三百 多 块 钱 奖金 , 厂里 突然 发现 赵 胜天 不再 是 个 毛头 小伙 牛仔 哥 了 。 当然 罗 , 有人 说 他 快 做 爸爸 了 , 厂里 就 给 他 这个 快 做 爸爸 的 可 相信 了 的 人 一 趟 重要 公差 , 赵 胜天 又 完成 得 不错 。 赵 胜天 心里 挺 受用 。 他 这 才 觉得 受 重用 非常 有意思 。 忙 家里 又 忙 厂里 , 赵 胜天 以为 自己 会 瘦 的 。 但 他 胖 了 。 精瘦 的 小伙子 开始 端 起 宽宽 的 肩 了 。 气色 也 前所未有 地 好 。 他 知道 自己 胖 得 不 是 时候 , 便 尽量 用 关切 同情 体贴 和 抢 着 做 家务事 来 抚慰 妻子 , 用 十分 想念 胎儿 的 语气 捧 着 《 育 儿 大全 》 大声 念 妊娠 逐月 中 胎儿 的 生长 特征 。 赵 胜天 尽力而为 了 。 作为 一个 怀孕 妇女 的 丈夫 , 他 的 表现 属于 比较 优秀 之 列 。 但 李 小兰 终于 还是 找 了 个 借口 冲 他 发火 了 。 她 说 : " 我 想 把 孩子 引产 算了 。 你 的 意见 呢 ? " " 你 别 瞎说 了 。 " " 我 受不了 了 。 你 看 我 还 像 个 人 吗 ? 太 痛苦 了 ! " " 我 体会 得到 你 的 痛苦 , 他 也 是 我 的 孩子 呀 。 我们 共 渡 难关 吧 。 " " 你 他妈 红光满面 肥头大耳 与 我 共 渡 什么 难关 ? 赵 胜天 , 你 这个 混蛋 马大哈 一 肚子 坏 水 。 你 花言巧语 再也 哄骗 不 了 我 了 , 我 不 给 你 怀孕 ! 不 给 ! " " 李 小兰 , 你 冷静 点 , 你 乱 嚷 些 什么 ? " " 我 要 嚷 ! 要 全世界 都 听见 , 老婆 在 怀孕 受苦 , 男人 他妈的 倒 趁机 享受 起来 -- " " 李 小兰 李 小兰 ! 你 再 胡说 我 只好 走 了 。 " " 滚 吧 ! 人面兽心 的 狗东西 ! " 赵 胜天 一 出门 , 李 小兰 便 拼命 推上 门 , 当 一 声 反 锁 了 。 邻居 出来 了 许多 。 三三两两 站 在 走廊 里 。 赵 胜天 生怕 有人 慰问 或者 劝解 , 埋 着 头 匆匆 跑 下 了 楼 。 这 一 夜 赵 胜天 睡 在 车间 里 。 他 决定 孩子 出世 之后 就 跟 李 小兰 离婚 。 早晨 赵 胜天 是 用 浓茶 漱 的 口 。 没 刷牙 总是 不 习惯 , 到 中午 他 还 觉得 自己 口臭 。 下 了 班 他 不 想 回家 , 也 不 想 吃饭 , 到 街上 买 了 一 盒 口香糖 嚼 着 , 顺路 闲逛 , 又 像 个 无聊 的 单身汉 了 。 " 嗨 , 赵 胜天 ! " 赵 胜天 看见 一个 穿 长裙 的 飘逸 女子 向 他 飘 来 。 琼瑶 小说 中 的 某 小姐 来 了 。 近 了 才 看 清 是 洪 丽丽 。 他们 曾经 好 过 一 段 时间 , 挨 过 嘴唇 没 动 真格 。 还 没 发展 到 谈及 嫁娶 那 一 步 , 洪 丽丽 就 在 汉口 璇 宫 饭店 认识 了 一 港商 , 跟 他 义无返顾 地 走 了 。 " 喂 , 小姐 , 被 抛弃 了 ? " " 得了 ? 赵 拐子 。 " 洪 丽丽 一 说话 就 不 像 琼瑶 作品 中 的 人 了 。 洪 丽丽 妩媚 地 请 赵 胜天 陪 她 坐坐 , 赵 胜天 说 那 就 坐坐 吧 。 洪 丽丽 将 手腕 套 进 赵 胜天 的 胳膊 , 赵 胜天 没有 闪开 。 他 想起 李 小兰 , 对 洪 丽丽 说 : " 你 是 我 的 复仇 天使 。 " " 什么 意思 ? " " 没意思 。 " " 还是 老 样子 啊 。 太 妙 了 。 " 他们 在 一家 个体 音乐 茶座 坐 了 半 个 多 小时 。 这家 茶座 名字 叫 " 阴谋 " 事后 赵 胜天 觉得 他们 进 " 阴谋 " 茶座 真是 再 贴切 不过 了 。 一 落座 洪 丽丽 就 叼 上 了 一 支 " 摩尔 " 香烟 , 赵 胜天 掏 烟 的 动作 便 凝固 了 。 他 口袋 里 的 " 红双喜 " 是 香烟 阶级 里 的 贫下中农 。 他 不能 出丑 。 " 赵 拐子 怎么 不 抽烟 了 ? " " 戒 了 。 " 洪 丽丽 乜斜 眼角 嘿嘿 笑 了 。 她 吸 了 一 口 烟 , 半晌 , 咧 开 红 唇 , 轻 烟 从 里边 袅袅 升起 。 洪 丽丽 双眸 闪亮 , 直射 赵 胜天 。 赵 胜天 想 : 被 抛弃 的 女人 又 念旧 了 。 " 跟 我 去 海南 吧 , 月薪 八百 元 。 " " 你 说 什么 ? " " 月薪 八百 , 去 海南 。 " " 如果 我 说 不 呢 ? " " 九百 。 " " 不 " 。 " 一千 块 。 奖金 另 发 , 生活费 包干 。 别 再 讨价还价 了 , 这 是 那 一带 保镖 的 最高 待遇 。 " 乖乖 ! 保镖 ! 原来 是 保镖 ! " 你 请 我 保 谁 的 镖 ? " " 我 。 我 需要 你 ! " 洪 丽丽 在 桌面 上 抓住 了 赵 胜天 的 手 , 一 只 钻戒 在 她 无名指 上 寒光 四 射 。 " 现在 , 这个 父亲 终于 回来 了 ! 这 不 是 梦 , 父亲 就 睡 在 他 隔壁 ; 这 不 是 梦 , 他 自己 也 的 的确 确 是 睡 在 一 张 柔软 的 席梦思 床 上 。 他 摸 着 身下 的 床垫 , 和 那 硬 绷绷 的 木头 马 槽 多么 不同 ! 月光 透过 薄 纱窗 帷 , 在 地毯 上 、 沙发 上 、 床 上 投 下 一块 块 边缘 模糊 的 菱形 方格 。 在 朦胧 的 月光 中 , 这 一 天 获得 的 印象 这时 又 清晰 地 呈现 了 出来 , 而 他 所 得到 的 总 的 感觉 , 则 是 他 完全 不 适应 、 不 习惯 这 一切 。 父亲 回来 了 , 但 这 却 是 一个 全然 陌生 的 人 。 父亲 的 回来 不过 是 勾引 起 他 痛苦 的 回忆 。 打破 了 他 的 平静 而已 。 尽管 已 到 秋天 , 但 房间 里 好像 越来越 闷热 。 他 索性 掀开 毛毯 , 翻身 坐 起来 , 扭 亮 台灯 , 用 漠然 的 眼光 环顾 四周 。 最后 , 他 的 目光 落 在 自己 的 躯体 上 。 他 看到 肌肉 突起 的 胳膊 , 看到 静脉曲张 的 小腿 肚 , 看到 趾头 分得 很 开 的 双脚 , 看到 手掌 、 脚跟 上 发黄 的 茧子 , 他 想起 了 下午 父亲 对 他 的 谈话 。 下午 , 喝 完 咖啡 , 父亲 支 使 开 密 司 宋 , 对 他 谈到 公司 在 海外 的 发展 , 谈到 他 的 几 个 异 母 弟 的 无能 , 谈到 对 他 和 故土 的 思念 。 " ... ... 有 你 在 身边 , 我 能 得到 一点 安慰 。 " 父亲 说 , " 三十 年 前 的 事 , 我 后来 越来越 觉着 不安 。 我 知道 大陆 上 讲究 家庭 出身 , 老 搞 阶级斗争 , 你 的 日子 不会 好 过 , 甚至 以为 你 已经 不 在 了 , 心里 总是 惦记 你 。 你 小时候 的 模样 经常 在 我 脑子 里 出现 。 尤其 是 你 生 下来 , 你 爷爷 为 你 在 南京 外交部 旁边 的 华侨 招待所 设 汤 饼 筵 的 那天 , 你 在 奶妈 怀里 的 样子 , 我 记得 清清楚楚 , 就 像 是 昨天 一样 。 那天 , 申新 的 荣 家 、 先施 的 郭 家 、 华纺 的 刘 家 、 英 美 烟草 公司 的 郑 家 都 从 上海 来 了 人 。 你 知道 , 你 是 我们 家 的 长房 长孙 ... ... " 现在 , 当 他 在 罩 着 淡 绿色 灯罩 的 灯光 下 , 看 着 自己 裸露 着 的 强健 的 肌体 的 时候 , 他 突然 获得 了 一个 极其 新奇 的 印象 。 因为 他 还是 第一 次 在 父亲 口里 听到 他 记忆 的 史前 时期 -- 他 儿时 的 情景 , 于是 , 过去 的 自己 和 现在 的 自己 在 脑海 中 形成 了 一个 非常 鲜明 的 对比 。 终于 , 他 发现 了 他们 父子 之间 隔膜 的 真正 所在 : 他 这个 钟鸣鼎食 之 家 的 长房 长孙 , 曾经 裹 在 锦缎 的 襁褓 中 , 在 红灯绿酒 之间 被 京沪 一带 工商界 大亨 和 他们 的 太太 啧啧称赞 的 人 , 已经 变成 了 一个 名副其实 的 劳动者 了 ! 而 在 这 两端 之间 的 全部 过程 , 是 糅合 着 那么 多 痛苦 和 欢欣 的 平凡 的 劳动 ! 他 解除 劳教 以后 , 因为 无家可归 , 于是 被 留 在 农场 放 马 , 成 了 一 名 放牧员 。 清晨 , 太阳 刚 从 杨树 林 的 梢 上 冒头 , 银白色 的 露珠 还 在 草地 上 闪闪 发光 , 他 就 把 栅栏 打开 。 牲口 们 用 肚皮 抗 着 肚皮 , 用 臀部 抗 着 臀部 , 争先恐后 地 往 草场 跑 。 土 百灵 和 呱呱 鸡 发出 快乐 的 和 惊慌 的 叫声 从 草丛 中 窜 出 。 它们 展开 翅膀 , 斜 掠过 马背 , 像 箭 一样 地 向 杨树 林 射 去 。 他 骑 在 马上 , 在 被 马 群 踏 出 一 道道 深 绿色 痕迹 的 草地 上 驰骋 , 就 像 一下子 扑 到 大自然 的 怀抱 里 一样 。 草场 上 有 一 片 沼泽 , 长 满 细密 的 芦苇 。 牲口 们 分散 在 芦苇 丛中 , 用 它们 阔大 而 灵活 的 嘴唇 揽 着 嫩草 。 在 沼泽 外面 , 只 听见 它们 不停 的 喷 鼻 声 和 哗哗 的 趟水 声 。 他 在 土堆 的 斜坡 上 躺 下 , 仰望 天空 , 雪白 的 和 银白 的 云朵 像 人生 一样 变化 无穷 。 风 擦 过 草 尖 , 擦 过 沼泽 的 水面 吹 来 , 带 着 清新 的 湿润 , 带 着 马 汗 的 气味 , 带 着 大自然 的 呼吸 , 从头 到 脚 摩挲 遍 他 全身 , 给 了 他 一 种 极其 亲切 的 抚慰 。 他 伸 开 手臂 , 把头 偏向 胳肢窝 , 他 能 闻到 自己 的 汗 味 , 能 闻到 自己 生命 的 气息 和 大自然 的 气息 混 在 一起 。 这种 心 悦 神 怡 的 感觉 是 非常 美妙 的 。 它 能 引起 他 无边 的 遐想 , 认为 自己 已经 融化 在 旷野 的 风 中 ; 到处 都 有 他 , 而 他 却 又 失去 了 自己 的 独特 性 。 他 的 消沉 、 他 的 悲怆 , 他 对 命运 的 委屈 情绪 也 随着 消失 , 而 代 之 以 对 生命 和 自然 的 热爱 。 中午 , 马匹 一 头头 从 芦苇 丛中 趟 出来 , 带 着 滚圆 的 肚皮 , 抖擞 着 鬃毛 , 甩 动 着 尾巴 驱赶 马 虻 和 牛蝇 。 它们 信赖 地 、 亲昵 地 聚 在 他 周围 , 用 和善 的 大 眼睛 望 着 它们 的 牧人 。 有时 , 长 着 白色 花斑 的 七 号 马 会 绕过 几 头 瘦 乏 的 牲口 , 悄悄地 遛 到 瘸腿 的 一百 号 旁边 , 用 乍 着 稀疏 胡须 的 嘴唇 掀动 它 、 戏弄 它 。 一百 号 也 不 示弱 , 调 过 屁股 , 用 本来 就 没有 着 地 的 瘸腿 使劲 地 向 后 一 弹 。 七 号 马 急速 躲开 , 高昂 起头 , 像 一个 顽皮 的 孩子 玩 丢 手帕 的 游戏 一样 , 在 马 群 中 转来转去 , 溅 起 闪 着 银光 的 水花 。 每 在 这个 时候 , 他 就要 拿 起 长 鞭 , 严厉 地 吆喝 几 声 。 于是 , 所有 的 马 都会 竖起 耳朵 , 并 向 七 号 马 投 去 责怪 的 眼光 。 七 号 马 也 安静 下来 , 像 一个 受 了 呵斥 的 小学生 似的 , 站 在 水深 到 膝 的 沼泽 里 , 掀起 嘴唇 , 无聊 地 锉 着 长长的 门牙 。 这时 , 他 会 感到 他 不 是 生活 在 一 群 牲口 中间 , 而是 像 童话 里 的 王子 , 在 他 身边 的 是 一 群 通灵 的 神物 。 在 正午 的 阳光 下 , 远方 , 云影 在 山脚下 缓缓 地 移动 ; 沼泽 里 , 一 种 叫 " 水牛 " 的 水鸟 也 感到 了 炎热 , 开始 用 嘴 对着 芦根 咕咕 地 鸣叫 。 这里 , 不仅 有 风吹草低见牛羊 的 苍茫 , 而且 有 青山绿水 的 纤丽 。 祖国 , 这样 一个 抽象 的 概念 , 会 浓缩 在 这个 有限 的 空间 , 显出 她 全部 瑰丽 的 形体 。 他 感到 了 满足 : 生活 , 毕竟 是 美好 的 ! 大自然 和 劳动 , 给予 了 他 许多 在 课堂 里 得不到 的 东西 。 有时 , 阵雨 会 向 草场 扑 来 , 它 先 在 山坡 上 垂 下 透明 的 、 像 黑纱 织成 的 帷幕 一样 的 雨脚 , 把 灿烂 的 阳光 变成 悦目 的 金 黄色 , 洒 在 广阔 的 草原 上 。 然后 , 雨脚 慢慢 地 随 风 飘拂 , 向 山坡 下 移动 过来 。 不一会儿 , 豆 大 的 雨点 就 斜射 下来 了 , 整个 草原 就 像 腾 起 一阵 白蒙蒙 的 烟雾 。 在 这 之前 , 他 必须 把 放牧 的 马 群 赶到 林带 里 去 。 他 骑 在 马上 , 拿 着 长 鞭 , 敞开 像 翅膀 一样 的 衣襟 , 迎 着 雨 头 风 , 在 马 群 周围 奔驰 , 呵 叱 和 指挥 离 群 的 马儿 。 于是 , 他 会 感到 自己 躯体 里 充满 着 热腾腾 的 力量 , 他 不 是 渺小 的 和 无用 的 ; 在 和 风 、 和 雨 、 和 集结 起来 的 蚊 蚋 的 搏斗 中 , 他 逐渐 恢复 了 对 自己 的 信心 。 各队 放牧员 只有 在 这种 时候 才能 聚 在 一起 , 为 他们 避 雨 而 设 的 窝棚 , 在 草场 上 就 像 一 叶 扁舟 似的 停泊 在 白蒙蒙 的 雨 雾 中 。 窝棚 里 凉爽 潮湿 , 弥漫 着 劣质 烟草 的 青 烟 。 他 听 着 放牧员 们 诙谐 的 对话 和 粗野 的 戏谑 , 惊奇 他们 并 没有 他 那么 复杂 的 感情 , 和 对 劳动 、 对 生活 的 那些 敏感 的 新 体验 。 原来 他们 本来 就是 朴实 的 , 单纯 的 ; 生活 虽然 艰苦 , 但 他们 始终 抱 着 愉快 的 满足 。 他 开始 羡慕 他们 。 有 一 次 , 一个 六十 多 岁 的 老 放牧员 问 他 : " 人 说 你 是 右派 , 啥 叫 右派 ? " 他 羞愧 地 低下 头 , 讷讷 地 说 : " 右派 ... ... 右派 就是 犯 了 错误 的 人 。 " " 右派 就是 五七年 那阵子 说 了 点 实话 的 人 。 " 七 队 的 放牧员 说 , " 那 一 年 , 整 的 是 读书人 。 " 七 队 的 放牧员 是 个 心直口快 的 汉子 , 平时 爱 开玩笑 , 人们 都 叫 他 " 郭 蹁子 " 。 " 说实话 叫 啥 犯 错误 , 要 都 不 说实话 , 天下 就 乱套 了 。 " 老 放牧员 抽 着 烟锅 , 沉思 地 说 , " 话 可 说 回来 , 还是 劳动 好 , 别 当 干部 。 我 快 七十 的 人 了 , 眼 不 花 、 耳 不 聋 、 腰 不 弯 , 吃 炒 豆子 嘎嘎 的 ... ... " " 所以 你 下辈子 还 得 劳动 ! " " 郭 蹁子 " 笑 着 打断 他 的话 。 " 下辈子 劳动 有 啥 不好 ? " 老 放牧 员 郑重 地 说 , " 离 了 劳动 , 人 都 活 不 成 , 当官 的 当 不 成 , 念书 的 也 念 不 成 ... ... " 这种 简短 的 、 朴拙 的 、 断断续续 的 话语 , 经常 会 像 阵雨 过后 的 彩虹 一样 , 在 他 心上 激起 一 种 美好 的 感情 , 使 他 渴望 回到 平凡 的 质朴 中 去 , 像 他们 一样 获得 那种 愉快 的 满足 。 在 长期 的 体力 劳动 中 , 在 人 和 自然 不断 地 进行 物质 变换 当中 , 他 逐渐 获得 了 一 种 固定 的 生活 习惯 。 习惯 顽强 地 按照 自己 的 模式 来 塑造 他 。 久而久之 , 过去 的 一切 就 隐退 成 了 一 场 模糊 的 梦 , 又 好似 是 从 书 上 读 到 的 关于 别人 的 故事 。 他 的 记忆 , 也 被 这种 固定 的 生活 习惯 和 与 以前 截然不同 的 生活 方式 拦腰 折断 了 。 那 在 大城市 里 的 生活 变 得 虚幻 起来 , 只有 现在 这 一切 才 是 实实在在 的 。 世界 上 最 疼 我 的 那 个 人 去 了 作者 : 张 洁 一九九一年 七月 底 , 妈 突然 以 迅雷不及掩耳 的 速度 衰老 了 , 身体 也 分崩离析 地 说 垮 就 垮 了 。 好像 昨天 还 好好 地 , 今天 就 不行 了 , 连 个 渐进 的 过程 也 没有 。 而 妈 可能 早 有 预感 。 她 去世 后 唐 棣 学生 时代 的 好友 石 晓梅 对 我 说 , 六月份 她 来看 妈 的 时候 , 就 觉得 妈 明显 的 衰老 了 。 妈 去 拿 笔记本 , 想 要 记下 晓梅 的 电话 。 可是 刚 拿出 笔记本 就 茫然 问道 : " 我 拿 笔记本 干 嘛 ? " 晓梅 说 : " 您 不 是 要 记 我 的 电话 吗 ? " 就是 这次 , 妈 非常 伤感 地 对 晓梅 说 : " 我 再也 看 不见 唐 棣 了 。 " 晓梅 说 , 以前 妈 也 常 说 这样 的话 , 但 她 从未 介意 , 因为 上 了 年纪 的 人 常 做 如 是 之 说 。 可是 这次 , 妈 再 这样 说 的 时候 , 晓梅 觉得 她 是 真的 再也 看 不见 唐 棣 了 。 一九八七年 她 得 黄胆性 肝炎 以后 , 我 每 半 年 带 她 做 一 次 B 超 , 检查 她 的 肝 、 脾 、 肠 、 子宫 等等 , 医生 每次 都 说 她 什么 病 也 没有 , 一定 能 活 到 一百 岁 。 我 虽然 不 敢 奢望 母亲 活 到 一百 岁 , 我 想 她 活 到 九十 、 九十五 岁 是 不 成问题 的 。 我 这样 盲目 的 乐观 , 还 可能 是 因为 妈 太 自强 、 太 不 需要 我 的 关照 , 什么 事 都 自己 做 。 就 在 一九八七年 秋天 因为 黄胆性 肝炎 住 进 医院 的 前 几 天 , 还 自己 步行 到 魏 公 村 口腔 医院 看 牙 呢 ; 就 在 她 去世 前 的 五六 个 月 , 还给 我 熬 中药 呢 。 就 连 胡 荣都 看出 , 一九八四年 唐 棣 走 后 , 妈 老 了 一 大 截 。 一九八七年 得 了 黄胆性 肝炎 后 , 又 明显 地 老 了 一 截 。 而 我 却 总是 看不到 妈 的 衰老 , 我 对 她 的 关切 , 是不是 连 外人 都 不如 ? 医生 的 良好 祝愿 正中下怀 地 鼓舞 了 我 、 欢愉 了 我 , 从而 也 麻痹 了 我 。 它 深深地 印 在 我 的 脑子 里 , 从而 忽略 了 妈 毕竟 是 八十 岁 的 老人 , 以至 我 大意失荆州 。 这 可能 也 是 造成 她 在 不 该 过世 的 时候 却 过世 了 的 原因 之一 。 而且 我 那时 不知 为什么 愚蠢 地 认为 , 那个 半 年 一 次 的 B 超 检查 , 就是 妈 整个 健康 状况 的 鉴定 , 既然 做 B 超 的 医生 说 她 什么 病 也 没有 , 她 就 真是 什么 问题 也 没有 了 。 我 现在 悔之晚矣 地 悟 到 , 其实 B 超 了解 的 只是 腹腔 方面 的 情况 , 至于 心 、 肺 、 脑 方面 的 情况 还是 一无所知 。 以 我 的 智力 来说 , 这 本 是 略 动脑筋 就 能 想到 的 事 , 然而 我 却 没有 想到 。 我 算是 大 不孝 了 。 妈 年事 渐 高 以后 , 我 并 没有 经常 守 在 她 的 身旁 , 而是 把 她 丢 给 小 阿姨 , 或 游 走 列国 他乡 ; 或 应酬 交际 ; 或 忙于 写作 ; 或 去 陪伴 我 的 先生 ... ... 以为 有 小 阿姨 在 她 身边 , 什么 问题 都 解决 了 。 尽管 现在 我 不论 走 到 什么 地方 都 把 妈 的 一点 骨灰 带 上 , 可 这 还有 什么 用 呢 ? 在 她 老迈 力 衰 , 最 需要 我 左右 一旁 的 时候 , 我 却 把 她 远远地 丢 下 了 。 一九九一年 七月 初 我 到 哈尔滨 大庆 采油 七 厂 采访 , 她 比 我 哪 一 次 外出 都 更 想念 我 。 听 小 阿姨 说 , 她 不断 地 说 : " 张 洁 快 回来 了 , 张 洁 快 回来 了 。 " 好像 在 为 无 人 照顾 的 自己 鼓劲 。 可是 我 在 哈尔滨 给 她 打 长途电话 , 问 她 各 方面 情况 如何 的 时候 , 她 老是 说 , " 没事 , 挺 好 的 。 " 有 一 次 她 便 结 得 特别 厉害 , 急切 地 念叨 着 : " 张 洁 要是 在 就 好 了 , 张 洁 要是 在 就 好 了 。 " 而 我 却 远在 哈尔滨 的 大庆 采油 七 厂 。 多少 年 来 都 以为 妈 的 便 结 是 老年人 的 通病 , 后来 才 知道 , 那 是 由于 她 的 脑垂体 瘤 已经 发展 到 不能 正常 分泌 身体 各 系统 所 需要 的 内分泌 , 从而 影响 了 身体 各 系统 的 功能 所 致 。 她 从不 要求 我 的 关照 , 从不 抱怨 我 在 她 八十 岁 的 高龄 , 总是 大 撒手 地 把 她 丢 给 小 阿姨 。 她 终于 禁不住 对 小 阿姨 这样 念叨 我 , 一定 是 因为 身体 异常 不适 , 有 一 种 到 了 紧要关头 的 直觉 。 我 在 哈尔滨 呆 了 不过 十几 天 。 一 到 家 就 发现 , 短短 几 天 里 她 就 颤颤巍巍 地 驼 了 腰 。 走 起 路 来 磕磕绊绊 , 举步维艰 , 两 只 脚掌 嚓 、 嚓 、 嚓 地 磨蹭 着 地面 。 裤带 也 常常 忘 了 系 , 吊吊 地 拖 垂 在 衬衣 下摆 的 外面 。 妈 再不 是 那个 不管 什么 时候 都 利利索索 的 妈 了 。 可 我 还是 想不到 , 或 不 愿意 那么 想 , 妈 是 不行 了 。 我 还 以为 , 或 我 宁肯 以为 她 不过 是 在 懈怠 自己 。 我 说 : " 妈 , 您 怎么 这样 走路 , 好好 走 。 " 或者 我 内心 深处 已 模模糊糊 地 感到 , 妈 也 到 了 人生 的 最后 阶段 ? 不管 我 多么 一厢情愿 地 认为 妈 能 活 到 九十五 。 否则 为什么 一 见 妈 那个 样子 走路 我 就 心里 发 紧 ? 心里 越是 发 紧 , 才 越是 轻描淡写 地 对 妈 说 : " 妈 , 好好 走 。 " 她 就 抵赖 、 隐瞒 、 解释 着 , 说 她 脚 痛 ; 或是 鞋 不 合适 ; 或是 刚 睡 起来 、 刚 坐 起来 , 腿脚 还 没 活动 开 ... ... 也许 她 心里 早就 明白 , 否则 为什么 老是 找 出 各种 理由 来 蒙混 我 , 也 蒙混 她 自己 -- 那 可怕 的 结局 不可避免 地 快要 到来 。 那个 时候 她 大概 就 知道 , 她 其实 已经 不行 了 。 可是 她 不肯 对 我 说实话 , 她 怕 我 受不了 这个 打击 -- 一直 是 互相 搀扶 才能 挣扎 过来 的 、 只有 我们 两 个人 组成 的 这个 列队 , 即将 剩下 我 一个 人 了 。 所以 她 的 抵赖 、 隐瞒 、 解释 里 , 总 含 着 隐隐 的 歉疚 。 好像 她 不但 不能 再 扶 我 一 把 , 反倒 把 我 一个 人 丢 下 , 让 我 独自 在 这 实在 没有 多少 乐趣 , 甚至 苦不堪言 的 人生 里 继续 跋涉 、 挣扎 , 是 对 我 的 一 种 背弃 。 两 只 眼睛 , 也 总是 老 泪 凄凄 的 。 多少 年 来 我们 一直 听信 眼科 医生 的话 , 妈 的 视力 不好 , 是 因为 长 了 白内障 的 缘故 。 而 白内障 一定 要 在 它 的 翳 子 蒙 上 整个 眼睛 后 才能 手术 。 我们 不 懂 , 不 懂 也 没 问 个 明白 , 为什么 十几 年 过去 , 妈 的 视力 差不多 等于 零 了 , 翳 子 还 没有 蒙 上 她 的 眼睛 ? 有 两 次 胡 容 来看 她 , 恰好 我 不 在家 。 她 应声 开门 之后 竟 看 不 清 是 胡 容 , 问道 : " 你 找 谁 呀 ? " 胡 容 说 : " 姥姥 , 您 怎么 连 我 都 认 不 出来 了 ? " 妈 说 : " 哎呀 , 听 声音 才 听 出来 是 你 。 " 到 一九九一年 更是 出现 了 重影 。 妈 常 说 , 有时 能 看见 两 个 我 ; 有时 半夜 醒来 , 老 看见 屋子 里 有人 , 或 有 几 个 小孩 在 乱跑 。 " 刚 开始 我 还 挺 害怕 , 后来 就 习惯 了 。 " 妈 说 。 现在 , 不用 念 医学院 我 也 懂 了 , 一个 人 的 眼睛 如果 查 不 出 别的 毛病 , 视力 却 越来越 差 的话 , 就 应该 考虑 是否 是 瘤子 压迫 视神经 的 缘故 。 可是 却 没有 一个 念 医学院 的 眼科 医生 想到 这 一点 。 说 他们 是 庸医 恐怕 不够 公正 , 只能 说 他们 没有 想到 。 如果 他们 当中 有 一 位 能够 研究 一下 , 一个 视力 已经 近乎 零 的 白内障 患者 , 他 的 翳 子 还 蒙 不 上 整个 眼睛 , 是否 和 脑子 里 发生 占 位 性 的 病变 、 压迫 视神经 有关 ? 如果 那样 , 妈 早 在 她 还 可以 承担 手术 的 年龄 就 做 手术 的话 , 我 现在 还有 妈 。 左 肩 更加 歪斜 了 。 左 肩 的 歪斜 , 可能 是 从 一九八九年 开始 的 。 一九八九年 五月 十三 号 我 去 意大利 的 时候 还 没有 发现 , 后来 我 从 意大利 转 往 美国 , 并 在 一九九○年 二月 把 她 接到 美国 的 时候 , 突然 发现 她 的 左 肩 歪斜 了 。 不过 远 没有 一九九一年 夏天 歪斜 得 这么 厉害 。 我 说 : " 妈 , 您 的 肩膀 怎么 歪 了 ? " 她 辩解 说 : " 这 是 因为 右手 老 拄 拐杖 的 缘故 , 右 肩 老 撑 着 , 左 肩 就 歪 蹋 下去 了 。 " 妈 几乎 不 拄 拐杖 , 拐杖 拿 在 她 手里 只 在 心理 上 起 一 种 依赖 保护 的 作用 。 何 谈 右 肩 老是 撑 着 , 左 肩 就 歪 蹋 下去 , 她 只是 不肯 承认 那 是 衰老 的 象征 。 在 她 辩解 的 深处 , 恐怕 隐藏 着 对 衰老 无力 、 无奈 的 忌讳 , 更 主要 的 是 她 知道 我 不 愿意 她 老 。 我 老是 一厢情愿 地 觉得 , 妈 还是 拉扯 着 我 在 饥寒交迫 、 世态炎凉 的 日子 里 挣扎 、 苦斗 的 母亲 , 有 她 在 , 我 永远 不会 感到 无处 可 去 , 无 所 依托 , 即便 是 现在 , 我 看上去 已经 是 足够 的 强大 、 自立 、 独立 的 样子 了 。 只有 妈 深知 , 不过 是 看上去 而已 。 她 也 一厢情愿 地 想 着 她 不能 老 , 更 不能 走 。 她 要是 老 了 、 去 了 , 谁 还 能 像 她 那样 呵护 我 、 疼 我 、 安慰 我 、 倾听 我 ... ... 随时 准备 着 把 她 的 一 腔 热血 都 倒 给 我 呢 ? 随时 , 我 的 眼前 都 能 现出 她 住 进 医院 的 前 一 天 , 还 在 坚持 锻炼 的 样子 : 手杖 依旧 横 空地 握 在 右手 , 她 常 说 : " 我 不 拄 , 我 就是 拿 着 它 壮壮胆 。 " 不管 命运 如何 安排 , 她 要 以 八十 岁 的 老 身 奋力 延缓 着 依赖 它 物 、 他人 那个 时刻 的 到来 ; 十 从 赵 一 家里 回来 , 彭 玉泽 不停 地 哭 , 她 不 想 哭 , 觉得 没有 理由 哭 , 可 她 还是 要 哭 。 在 自己 家里 哭 还 不够 , 还要 哭 到 朋友 家里 ; 在 好 朋友 家里 哭哭 也罢 了 , 还要 到 一般 朋友 家里 去 哭 ; 哭 就 哭 吧 , 还要 说 , 把 她 和 赵 一 的 交往 , 她 在 赵 一 家里 看到 的 情景 , 一 遍 一 遍地 向 人 诉说 。 她 怀疑 自己 精神 出 了 毛病 。 一个 深 通 《 易经 》 的 朋友 给 她 推算 过 , 说 她 这 几 年 要 特别 当心 身体 , 特别 是 头脑 。 莫不是 现在 就 到 了 这样 的 时候 ? 她 怕 极 怕 极 , 如果 脑子 出 了 问题 , 那 就 一切 都 完 了 , 甚至 丧失 了 自杀 的 能力 。 想到 这里 , 她 更 止不住 哭 了 。 现在 天 已 黑 了 , 她 强迫 自己 不再 出门 , 关 在 家里 独个儿 哭 。 可是 来 客 了 。 听见 敲门声 , 彭 玉泽 一反常态 , 不 是 马上 答应 着 去 开门 , 而是 惊恐 地 问 : 谁 ? 谁 ? 来 的 是 她 好 朋友 小穆 夫妇 。 他们 听 彭 玉泽 这样 问 , 以为 她 现在 不 欢迎 客人 , 所以 答应 一 声 就 回头 了 。 然而 彭 玉泽 开门 追 了 出来 , 还 流 着 泪 。 出 了 什么 事 ? 他们 惊奇 地 问 。 什么 事 也 没有 , 我 只是 觉得 难过 。 你们 说 人 到底 怎么 啦 ? 一面 互相 撕 咬 , 一面 又 互相 追求 。 撕 咬 和 追求 的 原因 , 又 都 是 可怜 可笑 的 。 撕 咬 追求 的 结果 呢 ? 是 所有 的 人 都 变成 受伤 的 鸟儿 , 谁 也 得不到 幸福 , 谁 也 找 不到 归宿 。 都 找 不到 歇息 的 树梢 , 找 不到 , 真是 绕 树 三 匝 , 无 据 可 依 。 英雄 一世 的 曹 操 尚且 如此 , 何况 我辈 ? 一定 出 了 什么 事 , 否则 你 的 情绪 不会 这样 。 小穆 断然 地 说 , 不过 我们 这会儿 不 想 听 你 说 , 我们 想 先 告诉 你 一 件 值得 高兴 的 事 , 我们 赚 了 ! 今天 来 给 你 送 点 小 礼 , 希望 笑纳 。 小穆 说话 的 时候 , 他 的 妻子 小周 从 包 里 拿出 了 四 瓶 蜂皇浆 , 放在 彭 玉泽 茶几 上 。 真是 赚 的 , 小周 说 , 不过 也 就 赚 了 几 瓶 这 东西 。 彭 玉泽 的 泪水 终于 干 了 。 小穆 和 小周 说 起 他们 的 故事 : 他们 替 一家 小 厂 推销 蜂皇浆 , 开头 生意 不错 , 他们 以为 可以 捞 一 笔 了 。 想不到 哪个 无聊 文人 为了 赚 稿费 , 在 报 上 写 了 一 篇 文章 , 说 现在 冒牌 蜂 皇 浆 很多 , 有的 根本 不 含 蜂皇浆 , 有的 连 蜂蜜 都 不 纯 。 于是 , 他们 的 货 再也 卖 不 出去 。 好 在 那 家 工厂 厂长 还 算 讲理 , 说 他们 没有 功劳 也 有 苦劳 , 不但 没 责备 他们 , 还 把 一部分 卖 不 掉 的 货 送给 他们 , 作为 酬劳 。 小穆 解嘲 地 说 , 正好 要 送 年礼 , 不用 花钱 了 。 彭 玉泽 的 情绪 稳定 下来 , 她 把 蜂皇浆 捧 在 手里 , 说 : 笑纳 。 现在 你们 打 定 主意 做 生意 , 也好 。 我 原 以为 小穆 是 从政 的 材料 , 先 在 新闻界 混混 , 再 找 个 当官 的 机会 , 实现 抱负 。 看来 我 把 你 估 错 了 。 就 想 办法 赚钱 吧 。 一 要 权 二 要 钱 , 好人 坏人 都 需要 这 两 样 东西 。 但是 我 也 不 是 经商 的 料 。 我 还是 想 办法 离开 报社 , 去 作 研究 工作 。 报社 叫 我 恶心 , 我 不 想 作 劣等 传声器 。 现在 调 工作 , 要 打通 多少 关节 , 谈何容易 ! 彭 玉泽 说 。 小周 说 , 我们 已经 打通 了 许多 关节 , 现在 只 差 最后 一 关 , 要 他们 报社 放 他 。 报社 人事 科长 要 我们 给 他 买 一 部 《 金瓶梅 》 。 所以 我们 来 找 你 , 有 没有 办法 ? 太 巧 了 , 我 正好 有 一 套 删节 本 。 彭 玉泽 说 。 小周 摇头 , 说 那 死 科长 要 全 本 。 他 喜欢 的 就是 那些 删去 的 东西 。 他 从 里 到 外 都 是 黄 的 。 彭 玉泽 说 , 这种 人 不理 算了 。 小穆 脸红 了 , 他 说 : 不 甘心 功亏一篑 。 在 人 屋檐 下 , 不得不 低头 。 彭 玉泽 无言 地 看 着 这个 学生 。 小穆 在 彭 玉泽 的 学生 中 , 是 最 富 理想 色彩 的 一个 。 在校 时 , 他 因为 严格 按 自己 的 理念 生活 而 赢得 同学 尊敬 。 彭 玉泽 以为 , 他 在 走 上 社会 之后 一定 会 有 一番 作为 , 想不到 他 的 锐气 这么 快 就 磨 掉 了 。 到 报社 不到 半 年 , 他 就 沮丧 地 来 对 她 说 : 我们 的 社会 是 一 部 超常 强大 的 机器 , 我 只不过 是 卷进 这部 机器 里 的 一 颗 石子 , 只能 让 它 嘎嘎 两 声 。 但 不要 多久 , 我 不 是 被 它 碾碎 , 就是 被 它 磨光 , 要么 干脆 被 它 弹 出去 。 看来 他 要 被 磨光 了 , 彭 玉泽 想 。 她 对 小穆 说 : 好 吧 , 我 去 找找 小贝 , 他 开 了 个 书亭 , 也许 有 办法 。 " 校园 诗人 " 小贝 吗 ? 小穆 问 。 是 。 活宝 一个 。 不知 变 了 多少 职业 了 , 总 定 不 下 心 来 。 这 一 次 做 得 比较 长久 , 大概 干 得 不错 。 好 , 拜托 。 那 就 不 谈 这 件 事 了 。 现在 我们 该 听听 你 讲 自己 的 事 了 , 说说 看 , 出 了 什么 事 了 ? 小穆 说 。 彭 玉泽 忍不住 又 把 赵 一 的 事 说 一 遍 , 忍不住 又 哭 了 一 场 。 最后 , 她 努力 从 泪流满面 的 脸上 挤出 一点 笑 来 , 故 作 轻松 地 说 : 其实 我 心里 并 不 伤 悲 。 我 不知 为什么 要 这样 哭 。 不 , 你 知道 。 你 感到 矛盾 。 你 可怜 赵 一 , 想 给 他 更 多 安慰 ; 但 你 又 可怜 自己 , 不 愿 牺牲 更 多 。 小穆 冷静 地 说 。 彭 玉泽 良久 不 语 。 十一 是 的 , 我 不 愿意 。 彭 玉泽 对 自己 说 , 如果 一定 要 找 一个 归宿 , 石 冷比 赵 一 有趣 得 多 。 但 她 还是 害怕 到 石 冷 那里 去 , 做 夫妻 和 交朋友 毕竟 不同 。 把 他 当作 朋友 , 她 觉得 他 对 她 已经 做 得 太 多 ; 可是 要 把 他 作为 恋人 , 他 就 欠 她 太 多 太 多 了 ! 石 冷 说 , 她 顾虑 太 多 , 他 说 他 这 一辈子 就 跌 在 那些 顾虑 上 , 现在 他 醒悟 了 , 一定 要 作出 这 一生 最后 一 次 选择 。 " 我 就是 要 为 自己 , 为 肉体 而 活 着 ! 人 活 着 是 什么 ? 一连串 的 感觉 , 幸福 就是 叫 人 快乐 的 感觉 , 我 就要 这样 的 感觉 。 " 那么 我 呢 ? 我 为什么 ? 为什么 要 跟 他 作 同样 的 选择 ? 也 是 为了 追求 快乐 的 感觉 ? 可是 , 他 已经 使 我 产生 了 那么 多 不 快乐 的 感觉 。 我 需要 他 的 时候 他 为什么 不能 下 这样 的 决心 呢 ? 现在 他 要 落 了 , 也 希望 我 落 ... ... 那天 , 石 冷 盛气凌人 地 把 赵 一 吓 走 之后 , 他 好 得意 。 他 说 , 看来 赵 一 不 敢 再 来 了 , 他 会 想 : 彭 玉泽 的 男朋友 就 应该 像 石 冷 这样 的 , 我 赵 一 不配 。 她 装作 没 听见 , 不 想 回答 。 她 在 心里 对 他 说 , 我 的 朋友 也许 应该 是 你 这样 的 , 但 你 已经 有 妻子 了 。 而 赵 一 却 愿意 把 自己 完全 奉献 给 我 。 我 宁 要 一个 完整 而 不 完美 的 丈夫 , 不要 半 个 完美 的 情人 。 整个 下午 , 石 冷 都 在 为 她 雕刻 那 两 朵 水仙 , 他 要 一 朵 雕 成七 瓣 , 像 莲花 ; 一 朵 雕 成五 瓣 , 像 菊花 。 他 的 粗大 的 手 并 不 灵巧 , 刻刀 又 大小 , 不时 要 从 手里 滑 下来 , 她 一次次 拾 起来 递给 他 。 他 的 手 割 破 了 , 她 叫 他 停 下来 , 他 不肯 , 把 手 用 舌头 舔舔 , 又 刻 起来 。 她 坐 在 对面 看 着 他 , 和 他 一样 席地而坐 。 她 听 得到 他 的 呼吸 , 很 有力 , 很 均匀 的 呼吸 。 她 看 着 汗水 从 他 脸上 渗出 来 , 使 原本 红润 的 脸 变 得 更加 红润 了 。 她 不知 他 为什么 冬天 坐 着 不 动 也 出 汗 。 她 看 着 他 , 好像 已经 看 了 几十 年 了 。 心里 有 一 种 踏实 安全 的 感觉 。 她 希望 他 不要 走 , 永远 这样 陪 着 她 。 但是 她 不 敢 说 , 怕 遭到 拒绝 。 所以 她 只是 不 住地 对 他 说 , 好了 , 别 刻 了 。 石 冷 终于 把 水仙 刻 好 养 在 盆 里 。 那 技巧 实在 叫 人 不 敢 恭维 , 所以 他 问 她 好 不 好看 的 时候 , 她 回答 : 精神 可嘉 。 两 个人 一起 开怀大笑 。 她 说 , 我 该 烧 饭 给 你 吃 了 。 他 说 不 饿 。 他 让 她 和 他 并排 坐 在 沙发 上 , 他 把 地 搂 在 怀里 , 问 她 这样 是不是 比 吃饭 好 , 她 说是 的 。 电钟 嘀嘀嗒嗒 地 走 , 太阳 早就 落 了 。 电钟 嘀嘀嗒嗒 地 走 , 所有 的 电灯 都 开 着 。 电钟 愈来愈 响 了 , 她 不时 地 抬头 看 它 。 我 没有 找 旅馆 。 他 看 着 钟 说 。 哎呀 ! 她 轻轻地 叫 一 声 。 我 不 走 了 。 他 说 。 他 不再 看 钟 , 看 她 了 。 那 你 住 哪 ? 她 问 , 把 眼睛 离开 他 。 这里 。 他 说 , 语气 非常 肯定 。 她 心慌 起来 , 她 犹豫 了 一会 , 猛然 从 沙发 上 站 起来 , 说 : 不行 , 你 现在 就 得 走 。 语气 非常 肯定 。 他 把 她 拉 过来 重新 抱 在 怀里 , 她 挣开 了 。 他 问 她 ; 为什么 ? 她 说 : 我 要 名 与 实 的 统一 , 灵 与 肉 的 统一 。 他 从 沙发 上 站 起来 , 又 一 次 把 她 抱 住 , 紧紧 地 不 放 。 第21 节 这天 周 可可 到 我们 办公室 来 , 我们 一起 走 出去 后 , 碰到 小黄 , 她们 竟 点头 打 了 个 招呼 。 我 和 周 可可 回到 我 住 的 地方 , 一边 弄 菜 一边 聊天 。 我 小心 地 盘问 出 , 原来 小黄 是 她 的 中学 同学 。 " 她 和 你 一样 , 毫无疑问 本该 是 大学生 。 可惜 ... ... " " 可惜 ? 可惜 什么 ? " " 算了 , 姑娘 的 事 , 你 就 这么 感兴趣 ! " 我 忙 陪 笑 , 说 我 正在 构思 一个 反映 女性 生活 的 小说 , 主题 想 好 了 , 就 差 素材 , 所以 , 听见 有点 意思 的 女性 经历 , 就 忍不住 要 问 一下 。 要是 她 觉得 不好 , 就 不问 了 。 可可 眼睛 里 立即 露出 了 奇异 的 光芒 : " 小说 , 你 想 写 小说 。 我 怎么 没 听 你 说 过 。 " " 我 是 学 中文 的 嘛 , 写 个 小说 有 什么 奇怪 的 。 " 我 装 着 不以为然 。 可可 则 表示 一定 尽 全力 支持 。 她 还 顺便 说 出 了 她 的 愿望 , 我 在 小说 出版 的 时候 , 在 扉页 上 应该 写 上 献给 最 亲爱的 周 可可 之类 的 话 。 " 那 当然 , 肯定 是 要 写 的 。 " 周 可可 马上 提前 给 了 我 一个 热 吻 。 " 还 别 说 , 小黄 的 故事 肯定 对 你 有 启发 。 " 最后 , 如 我 的 期望 , 可可 主动 说 。 我 要 请 读者 原谅 , 不能 原原本本 地 照 周 可可 的 讲述 , 把 小黄 的 事 讲 出来 。 因为 一个 女性 在 介绍 另 一个 女性 的 时候 , 总是 有 着 无穷 的 闲 笔 和 饶舌 。 可可 总是 一不小心 就 搞 成 了 回忆 自己 的 中学 时代 。 相比之下 , 她 谈论 关于 别人 的 事 时 , 还 稍稍 真实 些 , 而 她 自己 的 回忆 则 总 使 我 觉得 是 哪 部 小说 或 电影 里 的 情节 。 经过 我 的 思绪 的 整理 , 储存 在 我 的 记忆 中 的 全部 资料 大致 如下 : 老刘 和 小黄 的 关系 源于 很多 年前 。 那时 , 他们 俩 都 不 在 这个 局 , 而是 在 一个 纺织厂 里 。 老刘 是 车间 副 主任 , 而 小黄 则 是 新 工人 。 现在 , 老刘 觉得 应该 做做 这个 小姑娘 的 思想 工作 了 , 他 技术 上 有 一 套 , 更 善解人意 , 以 会 做 思想 工作 著称 。 他 早就 听 黄 映红 的 小组长 反映 说 , 黄 映红 情绪 不好 , 进 厂 后 是 那 批 青工 中 技术 最 差 的 一个 , 而且 常常 迟到 早退 。 这时 , 时间 是 午夜 11 点 50分 , 马上 就 到 加 夜餐 的 时候 了 , 他 取出 了 饭盒 , 和 女工 们 一起 朝 食堂 走 , 他 有意 走 在 了 黄 映红 的 旁边 , 并 和 她 打 了 个 招呼 , 表示 想 和 她 谈谈 。 黄 映红 的 小组长 知道 刘 副 主任 又 要 来 解开 一个 女工 的 思想 疙瘩 了 , 于是 说 , 干脆 黄 映红 的 活 由 她 顶 着 , 你们 好好 谈谈 。 于是 , 满天 星光 下 , 他们 吃 完 了 饭 , 就 在 一起 好好 谈谈 。 凭 良心 说 , 老刘 开始 并 没有 什么 非 份 之 想 , 但是 他们 谈 着 谈 着 , 黄 映红 不禁 失声 痛哭 起来 , 表示 她 不 想 在 纺织厂 这么 干 下去 了 , 老刘 于是 耐心 地 劝 , 也 不知 怎么 的 , 黄 映红 就 靠 在 了 老刘 肩上 , 两 人 后来 竟 在 厂里 的 花园 里 拥抱 在 一起 。 黄 映红 就 这样 再次 稀里糊涂 地 成 了 一个 第三者 。 具体 的 性爱 是 黄 映红 没有 体验 过 的 , 而 老刘 偏偏 又 有 一 套 空荡荡 的 住房 , 他们 有 条件 过 得 像 一 对 夫妻 , 黄 映红 就 开始 提前 进入 了 她 生活 的 另 一个 阶段 。 没有 不 透风 的 墙 , 和 黄 映红 在 一个 厂 的 另 一个 车间 上班 的 女 同学 不久 就 知道 了 这 件 事 。 她 坚决 地 认为 黄 映红 是 受骗 上当 。 为此 , 她 发起 全班 还 能 找到 的 女 同学 , 以 聚会 为名 , 搞 了 一个 拯救 黄 映红 的 行动 。 还 在 护士 学校 读书 的 周 可可 就是 在 这次 聚会 中 看到 有 一 年 多 没 见面 的 黄 映红 的 。 周 可可 还 记得 , 那 一 次 , 黄 映红 哭 得 像 个 泪人 儿 , 但 她 拒绝 承认 老刘 是 一个 坏人 。 有 个 同学 说 , 干脆 叫 几 个 男 同学 , 把 那个 家伙 揍 一 顿 , 黄 映红 不 出 声 地 拔腿 。 留下 一 帮 女 同学 在 那里 恨铁不成钢 。 拯救 行动 就 这样 不了了之 。 后来 , 他们 在 厂里 呆 不 下去 了 , 老刘 便 一边 和 在 北京 工作 的 妻子 进行 着 漫长 的 离婚 斗争 , 一边 把 自己 和 小黄 都 调 到 了 我们 局里 。 第22 节 我 承认 , 在 倾听 这个 故事 的 时候 , 我 像 饥饿 的 老鼠 无意 中 咬 到 了 沾满 奶油 的 面包 一样 , 不 放过 任何 一个 细节 。 老刘 啊 老刘 , 你 终于 落 在 了 我 的 手里 。 我 不知不觉 地 吃吃 笑 了 起来 , 我 捂住 嘴 , 空气 还是 发出 了 吃吃 的 震动 声 。 " 你 觉得 这 能 不能 写 小说 。 " 因为 回忆 和 叙述 而 疲倦 不堪 的 可可 问 。 " 恐怕 有点 用 。 " 我 煞有其事 地 说 。 " 我 去 炒菜 了 。 " 可可 用 一 种 日本 女人 式 的 温柔 说 , 然后 欢欢喜喜 进 了 厨房 。 男人 在 声明 自己 要 干 一 件 了不起 的 事 的 时候 , 往往 就 能 起到 这些 效果 。 当然 , 这样 的 手段 我 劝 读者 最好 还是 偶 而 为 之 , 否则 精明 的 女人 只 需 三 下 五 除 二 就 能 戳穿 你 的 把戏 , 而且 对 你 所有 真实 的 计划 都 嗤之以鼻 。 当 可可 在 那边 弄 出 嗞里叭啦 的 声音 的 时候 , 我 给 自己 倒 了 一 杯 茶 , 琢磨 着 怎么 来 使用 这个 超级 炸弹 , 这 可是 个 最 容易 流传 的 题材 。 这样 , 就算 是 老刘 策反 了 老蒋 , 局里 也 未必 敢 用 他 。 只是 , 后果 肯定 严重 , 他们 说不定 只好 双双 退出 这个 局 。 那样 , 也许 老 刘 无所谓 , 小黄 可能 就 会 有 灭顶之灾 。 我 的 眼前 再次 出现 了 小黄 在 被 我 打量 时 的 惊慌 的 表情 , 不禁 有点 踌躇 。 我 又 皱 着 眉头 轻轻 敲 了 敲 茶杯 , 总结 似的 自言自语 : " 城市 的 危险性 就 在 这里 。 我们 实际上 生活 在 各种 齿轮 和 转送带 之间 , 一不小心 , 谁 都 就 会 往 下滑 , 甚至 掉 进 它们 冷酷 的 利 齿 中 去 。 " 现在 房间 的 光线 已经 有点 暗 了 , 所有 的 家具 都 消失 了 它们 的 细节 , 只 留下 大致 的 轮廓 。 可可 布置 的 插花 , 在 一 片 灰暗 中 浮现 出来 , 有 几 天 没 来得及 打扫 , 我 看到 , 它们 上面 好像 已 结 了 一些 小 蛛网 。 从 这 一 点 , 我 感到 了 自己 的 疲倦 。 正 这样 想 着 , 隔壁 的 一家人 又 吵架 了 。 我 听 得 见 女主人 尖锐 、 激烈 的 声音 , 像 咒骂 , 又 像 控 折 , 有如 波涛 一样 连绵 不 绝 , 又 听见 一个 小 女孩子 的 哭声 , 好像 在 哭 着 劝 他们 不要 吵 了 。 奇怪 的 是 , 和 往常 一样 , 还是 听 不见 男人 的 声音 , 也许 他 的 声音 太 低 , 无法 穿过 墙壁 和 过道 传来 。 但是 突然 , 一个 笨重 的 声音 传来 , 那 女 的 咒骂 声 一下子 就 中断 了 , 然后 变成 了 吐 词 不 清 的 嚎啕大哭 。 小 女孩 也 大 哭 起来 。 也许 是 那 嘴 拙 的 丈夫 急 了 , 一 脚 把 老婆 踢 翻 倒 在 地 上 了 。 据说 , 那 男人 常 这么 干 , 不 吭声 , 只 动手 。 当 隔壁 的 声音 小 下去 , 楼上 的 录音机 放 出来 的 通俗 歌曲 , 以及 更 远处 的 街上 的 人声 车 声 才 重新 汇聚 拢 来 , 像 碎 纸片 一样 , 朝 房间 里面 灌 。 我 听 了 一会儿 , 觉得 无聊 , 一切 又 好像 无从 猜测 。 我 拧 亮 台灯 , 把 桌上 的 东西 推开 , 从 抽屉 里 摸 出 张 纸 , 伏 在 桌上 写 了 起来 。 这 正是 我 的 优点 , 对于 要 进行 的 计划 , 从 不仅仅 在 脑袋 里 想想 就 了事 , 我 喜欢 把 它们 固定 在 纸 上 。 这样 , 计划 实施 起来 更 精确 , 效率 更 高 。 先 得 再 去 一 趟 可可 的 家 , 摸摸 底 , 看看 可可 的 父亲 工作 究竟 做 得 如何 了 ; 第二 个 要 找 的 是 就要 提起 来 的 副 局长 老徐 , 我 想起 曾经 有 一 次 , 跟着 老徐 出去 开 过 一 次 会 , 还 喝 了 酒 , 他 曾 拍 着 我 的 肩膀 说 , 好好 干 , 你 是 会 有 出息 的 , 当时 我 也 喝 了 点 酒 , 晕乎乎 地 说 , 要是 好好 干 了 还是 没出息 怎么办 , 老徐 说 , 那 我们 就 帮 你 有 出息 , 哈哈哈 ; 第三 个 要 找 的 就是 老蒋 , 应该 说 , 就 这 一点 , 他们 早就 有 默契 , 现在 科里 的 事 , 如果 老蒋 想 和 谁 商量 , 肯定 先 找 我 , 也许 , 在 找 老徐 之前 , 就 应该 找 老 蒋 沟通 沟通 , 免得 有 越级 之 嫌 , 现在 老刘 把 老蒋 似乎 抓 得 很 紧 , 至少 也 应该 找 他 探探 虚实 ; 还有 局长 老方 、 副 局长 老林 、 老夏 恐怕 都 应该 去 走走 路子 , 当然 , 也 不能 太 露骨 太 迫切 , 否则 说不定 还有 副作用 ... ... 我 写 一个 名字 , 就 在 名字 的 旁边 作 上 各 不 相同 的 记号 , 然后 , 我 把 小 纸条 仔细 地 压 在 台灯 下 。 未来 的 许多 秘密 , 已经 提前 包含 在 这 张 纸条 儿 下面 。 在 后来 的 某 一 天 , 当 这 间 小屋 只有 我 一个 人 的 时候 , 我 感到 整 间 屋 是 那么 空洞 , 这种 空洞 压迫 着 我 。 我 害怕 这 房间 里 的 阴暗 , 这 阴暗 也 像 有 了 重量 , 我 觉得 自己 负担 着 它们 。 我 机械 地 摸索 着 , 像 今天 这样 拧 亮 台灯 , 想 让 那些 恶梦 般 的 东西 消失 。 这个 时候 , 这 张 纸条 儿 又 飘 了 出来 。 菩提 醉 了 天上 下 起 了 小 雨 , 庄 大鹏 赶忙 将 放在 外面 的 半 袋 水泥 提 进 屋里 。 屋里 乱七八糟 地 放 了 许多 杂物 , 地面 上 到处 是 水渍 , 他 提 着 水泥 瞅 了 半天 也 没 找到 一个 合适 的 地方 , 最后 他 用 脚 将 桌子 底下 的 两 只 凳子 勾 出来 , 摆 好 了 再 将 水泥 放 上去 。 刚 放 好 , 卫生间 里 传出 声音 来 , 说 给 我 泡 杯 茶 。 说 着 话 , 两 个 泥 猴 一样 的 人 从 卫生间 里 走 出来 。 庄 大鹏 赶忙 泡 了 茶 端 上来 。 这 两 个人 是 从 乡下 进城 里 来 揽活 的 泥水匠 , 文化馆 这 两 年 的 泥水 活 都 由 他们 做 。 庄 大鹏 是 副 馆长 , 分管 行政 , 点 工 的 事 都 是 由 他 负责 。 元旦 过后 , 眼看 春节 又 要 到 了 , 庄 大鹏 想 将 卫生间 重新 装修 一下 。 那天 在 街上 无意 和 这 两 位 聊 起 时 , 他们 主动 答应 免费 帮 庄 大鹏 做 了 这 事 。 庄 大鹏 就 真的 买 了 材料 , 又 请 上 十 天 假 , 回家 张罗 起来 。 他 原 以为 这 点 事 有 十 天 时间 足够 , 谁知 拖 到 十一 天 了 还 没有 完工 。 这 两 个 泥水匠 开始 时 倒 还 积极 , 干 了 两 天 就 推说 别处 有事 , 每天 抽空 来 弄 一下 , 还 不停 地 要 烟 抽 要 水 喝 。 庄 大鹏 很 恼火 , 心里 打 定 主意 , 从今 往后 , 文化馆 的 泥水 活 再也 不 给 他俩 做 了 。 泥水匠 将 凳子 上 的 水泥 提起 来 , 随手 放在 地上 , 又 从 柜子 上 找 了 一 张 报纸 垫 在 凳子 上面 , 便 要 往 下 坐 。 庄 大鹏 忙 说 , 这 是 新 报纸 , 刚 送来 的 , 我 还 没 看 呢 。 又 说 , 你 身上 这 样子 , 还 怕 弄 脏 了 ? 泥水匠 说 , 我 是 怕 弄 脏 了 你 的 凳子 。 庄 大鹏 说 , 别 说笑话 , 就 这样 坐 吧 ! 庄 大鹏 拿 过 报纸 , 飞快 地 浏览 了 一下 。 泥水匠 说 , 有 些 什么 新闻 , 是不是 又 开始 搞 什么 改革 了 ? 庄 大鹏 说 , 你 怎么 也 这样 关心 改革 ? 泥水匠 说 , 我 当然 关心 , 过去 总是 别人 改 我 的 革 ; 现在 我 也 想 找 机会 改 一下 别人 的 革 。 庄 大鹏 笑 一 笑 说 , 巧 得 很 , 今天 报上 一 篇 关于 改革 的 文章 也 没有 。 他 抓 了 抓 报纸 。 泥水匠 接 过去 看 了 看 , 头版 显要 位置 登 的 是 省里 一家 剧团 晋京 演出 大 获 成功 的 消息 , 其次 是 一 篇 科技 扶贫 的 文章 , 其它 几 篇 小 文章 说 的 是 一 位 解放军 战士 跳 进 冰河 救起 落水 儿童 , 和 省 易经 研究会 成立 人大 一 位 副 主任 兼任 主席 等等 与 改革 毫无 关系 的 事 。 泥水匠 还要 看 二三四 版 。 庄 大鹏 一把 抓 过 报纸 , 他 说 , 改革 的 事 只 登 在 头版 , 头版 没有 后面 更 没有 。 你 还是 抓紧 点 时间 , 早点 将 这 事 干 完 吧 ! 泥水匠 说 , 我 帮 你 做事 又 上 不 了 报纸 , 抓 那 紧 干什么 , 又 没有 一分 钱 工钱 。 庄 大鹏 一 愣 , 脸上 就 变 了 色 。 这时 , 门外 有人 叫 , 庄 馆长 在家 吗 ? 话音 刚 落 , 孟 保田 就 进 了 屋 。 庄 大鹏 忙 说 , 孟 馆长 你 怎么 有空 来 ? 孟 保田 说 , 顺路 的 事 , 见 门 开 着 , 想 你 一定 在家 , 就 进来 看看 。 孟 保田 进 卫生间 看 了 看 , 出来 时 说 , 这 点 活 怎么 上十 天 了 还 没 干 完 ? 庄 大鹏 说 , 老李 他们 事 多 , 忙 不 过来 。 孟 保田 说 , 老李 , 你 别 也 学 着 狗眼看人低 , 庄 馆长 可是 这 文化馆 领导班子 里 最 年轻 的 哟 ! 坐 在 凳子 上 的 泥水匠 听 了 这话 连忙 站 起来 , 说 , 孟 馆长 , 我 老李 怎么 会 是 那种 人 呢 , 我 还 指望 你们 给 点 小钱 过日子 呢 。 说 着 , 泥水匠 就 进 卫生间 去 敲敲打打 地 干 起 活 来 。 庄 大鹏 听 出 孟保 田 话里有话 , 就 将 他 请 到 卧室 里 坐下 。 庄 大鹏 一边 递 烟 一边 问 , 馆里 这 几 天 是不是 发生 了 什么 事 ? 孟 保田 说 , 你 几 天 没 去 馆里 了 ? 庄 大鹏 说 , 整 十 天 了 。 孟 保田 说 , 也 怪 , 怎么 你 就 一点 风声 也 没 听见 。 庄 大鹏 有些 急 , 他 说 , 到底 出 了 什么 事 ? 孟 保田 说 , 老 孔 他 一个 人 坐 在 办公室 里 想 了 三 天 , 搞 出 一个 今年 的 改革 方案 。 庄 大鹏 松 了 一口气 说 , 老孔 就 爱 赶潮流 , 搞 些 华而不实 的 东西 。 孟 保田 说 , 这 一 回 和 往常 不 一样 , 他 要 先 从 领导班子 动手 。 庄 大鹏 一下子 又 紧张 起来 。 他 说 , 他 想 怎么 动手 ? 孟 保田 说 , 我 也 是 听 宣传部 的 小郑 说 的 , 他 在 部长 的 办公桌 上 见 过 老孔 的 报告 , 他 说 其中 一 条 就是 将 现在 的 副 馆长 改 成 馆长 助理 , 助理 由 馆长 提名 报 宣传部 、 文化局 批准 。 庄 大鹏 立即 骂 了 一 句 , 狗日的 老孔 , 文化馆 是 社会主义 精神文明 建设 的 阵地 , 你 也 想 用来 搞 资本主义 试验 ! 孟 保田 说 , 副 馆长 一向 是 组织部 下文 任命 的 , 老孔 这样 搞 其实 是 想 在 文化馆 施行 他 的 个人 专政 。 庄 大鹏 愤愤 地 说 , 老孔 的 野心 太 膨胀 了 。 不过 , 我 是 不怕 他 。 孟 馆长 , 过去 你 总是 比较 软 , 缺少 斗争 精神 , 这次 你 不能 再 缩手缩脚 了 。 孟 保田 说 , 你 是 二把手 , 我 听 你 的 。 庄 大鹏 说 , 按 体育 比赛 的 计分 方法 , 者 孔 是 一把手 得 三分 , 我 是 二把手 得 两分 , 你 是 三把手 得 一分 。 我 俩 加 起来 最少 可以 和 老 孔 斗 个 平手 。 两 人 正在 商议 , 外面 又 有人 叫 庄 馆长 。 庄 大鹏 听 出来 说话 的 人 是 馆里 搞 美术 的 小段 , 他 就 叫 孟 保田 在 房 里 坐 着 , 自己 出去 应付 。 小段 见 他 开门 出来 , 便 指 着 地上 的 水泥 说 , 这么 潮 的 地方 怎么 能 放 水泥 呢 , 我 帮 你 找 个 地方 放 。 说 着 , 小段 就 满 屋 转 , 然后 冷不防 将 头 伸 进 房门 。 孟保 田 不及 躲避 , 正好 撞 上 她 的 目光 。 小段 忙 说 , 孟 馆长 也 在 这里 呀 , 刚才 我 还 到处 喊 你 接 电话 呢 ! 孟保 田 硬 着 头皮 说 , 哪儿 的 电话 ? 小段 说 , 我 也 没 问 , 是 个 女 的 , 她 说 过 一个 小时 再 打 来 。 孟 保田 借口 回去 等 电话 , 顺势 告辞 走 了 。 他 一 走 , 庄 大鹏 就 问 小段 , 说 , 是不是 你 舅 叫 你 来 的 ? 小段 说 , 是 的 , 他 让 我 通知 你 明天 上午 去 开 馆务会 , 研究 今年 的 工作 。 稍 一 顿 , 她 又 说 , 你 别 总是 我 舅 你 舅 的 , 孔 馆长 和 我 的 亲戚 关系 是 从 老远 扯拢 来 的 。 庄 大鹏 想 也 不 想 就 说 , 你 转告 老孔 , 我 家里 的 事 还 没 做 完 , 还 得 请 几 天 假 。 小段 欲 走 , 庄 大鹏 拦住 她 , 说 , 水泥 还 没 放 好 呢 , 你 不 是 说 帮忙 找 个 地方 放 吗 ? 小段 说 , 地方 我 早就 找 好 了 , 只怕 你 不 愿意 。 庄 大鹏 说 , 什么 地方 ? 小段 说 , 你 那 床 上 。 庄 大鹏 说 , 我 是 不 愿意 , 不过 我 愿意 将 你 放在 上面 。 小段 看 了 看 手表 , 见 已 到 了 下午 五点 , 就 笑 着 说 , 行 , 那 我 就 上 床 去 了 。 说 着 就 往 房 里 走 , 庄 大鹏 连忙 拉 住 她 的 手 , 一边 往 大门 外 扯 一边 说 , 我 知道 你 已 心 有 所属 , 我 哪 敢 夺 人 之 爱 ! 小段 装作 不肯 走 , 嘴里 说 , 你 这 人 一点 男人 味 也 没有 。 小段 刚 走 , 孟 保田 不知 从 什么 地方 闪 出来 , 神色 不安 地 对 庄 大鹏 说 , 我 看 她 是 老孔 派 来 探听 风声 的 , 她 回去 一定 会 说 我们 在 一起 搞 阴谋 活动 。 庄 大鹏 很 不屑 地 说 , 孟 馆长 你 也 太 胆小 了 , 大小 我们 也 是 文化馆 的 两 个 领导人 , 在 一起 碰 个 头 , 谈谈 工作 , 这 是 很 正常 的 嘛 。 孟 保田 说 , 这话 也 对 , 不过 我 还是 对 老孔 有 些 担心 , 老丁 在 官场 上 滚 了 几十 年 , 到头来 被 老孔 整 得 去 守门 卖 票 , 我们 怕 不 是 他 的 对手 。 庄 大鹏 说 , 老丁 卖 票 , 不 是 老 孔 整 的 , 是 他 自己 要 去 的 , 他 从 图书馆 调 过来 时 人 就 蔫 了 。 孟 保田 正要 再说 , 庄 大鹏 的 妻子 梅桃 一 溜 小跑 钻 进屋 来 。 一 进门 梅桃 就 抱怨 说 , 下雨 了 , 也 不 知道 给 我 送 把 伞 。 庄 大鹏 说 , 我 正 准备 送 呢 , 谁 知道 你 会 提前 回来 。 梅桃 说 , 我 在 路上 碰见 小段 了 , 你 怕 是 被 她 缠住 了 吧 ? 庄 大鹏 说 , 你 又 不 是 不 知道 , 小段 是 老孔 的 人 , 和 我 亲热 得 起来 ? 庄 大鹏 将 小段 的 来意 和 孟 保田 得到 的 消息 对 梅桃 说 了 一 遍 。 梅桃 说 , 怪不得 连 泥水匠 也 欺负 起 我们 来 了 。 梅桃 走 到 卫生间 里 , 将 几 件 砌匠 用 的 工具 一 样样 地 甩 出 大门 , 然后 要 那 两 个 泥水匠 滚蛋 , 剩下 的 活儿 她 用 高价 请 别人 来 做 。 两 个 泥水匠 站 在 那里 很 尴尬 , 嘴里 不停 地 道歉 。 庄 大鹏 和 孟保 田 上去 劝 了 半天 , 泥水匠 反复 保证 , 今晚 就是 不 睡觉 也 要 将 屋里 的 活 全部 干 完 。 梅桃 总算 松 了 口 , 喘 口 气 后 , 拿 上 雨伞 到 小学 里 去 接 儿子 。 夜里 , 庄 大鹏 和 梅桃 吵 了 一 架 。 泥水匠 是 十二点 之前 走 的 。 二 小艾 领 着 女儿 到 矿上 来 了 , 一路 打听 着 到 采煤 队 宿舍楼 上 找 自己 丈夫 。 有人 在 楼道 里 问 她 是不是 找 老嫖 。 她 说 不 是 , 说 了 丈夫 的 名字 , 名字 相当 文气 。 人家 告诉 她 , 不错 , 老嫖 就是 她 丈夫 。 她 不知 丈夫 什么 时候 得 了 这么 个 外号 , 且 不 明白 外号 的 含义 , 有些 犯 愣 。 这时 已 有 好几 个人 过来 上下 打量 她 , 对 她 的 身条 长相 略 露 惊讶 之 意 。 一个 脑子 快 的 解释 说 , 瓢 嘛 , 是 葫芦 锯 开 做成 的 , 瓢 用 得 时间 久 了 , 就 叫 老 瓢 , 这 没什么 。 别人 都 笑 , 笑 得 有些 异样 。 路 妈妈 得知 她 是 老嫖 的 爱人 小艾 , 分开 众人 上前 说 : " 小艾 同志 , 我 是 党员 , 跟 我 来 。 " 把 小艾 领到 自己 住 的 宿舍 里 , 用 大 瓦 碗 给 小艾 倒水 , 让 小 女孩 喊 他 爷爷 , 两 眼 满 瞅 着 小艾 。 小艾 急于 见到 自己 男人 。 路 妈妈 却 要 跟 她 谈谈 。 又 说 他 是 党员 , 对 老嫖 是 负有 责任 的 , 年轻人 犯 错误 不怕 , 改正 了 还是 革命 同志 。 小艾 听 出 这 位 很 热情 的 老工人 话里有话 , 问 丈夫 犯 了 什么 错误 。 路 妈妈 说 : " 没 啥 没 啥 , 你 来 了 很 好 , 咱们 一起 做 他 的 工作 。 " 老嫖 不知 在 哪儿 听说 老婆 来 了 , 急急 赶 将 来 , 进 门 无 话 , 冲 小艾 笑 。 他 今天 没 戴 墨镜 。 小艾 见 男人 很 瘦 , 眼圈 红 了 一下 , 低下 眉 叫 女儿 喊 爸爸 。 女儿 似 对 这 长 头发 的 人 有些 陌生 , 声音 很 细微 地 叫 了 一 声 。 老嫖 还是 听见 了 , 答应 着 抱 起 女儿 , 鼻子 有点 酸 。 小艾 来 了 当然 得 住 家属 房 。 月儿 住 的 那 间 屋 对面 有 一 间 空 屋 , 床板 、 煤火 都 现成 , 只 因 去年 这 间 屋里 出 过 人命 , 好多 人 不 愿 住 。 机电 队 的 一个 工人 , 拿 一 根 把 粗 的 栗 木 椽子 , 把 自己 老婆 和 队长 棒 死 在 被窝 里 了 , 脑壳 都 棒 碎 了 , 墙上 至今 还 留 着 血迹 和 干 脑浆 子 。 别人 不 愿 住 , 一 是 害怕 , 二 是 觉得 不 吉利 。 小艾 不知 这 间 屋 的 历史 故事 , 老嫖 又 不在乎 , 就 把 铺盖卷 从 宿舍楼 搬 来 了 。 小艾 看见 丈夫 的 床单 黑 得 像 剃头 匠 的 擦 刀 布 , 不知 多 长 时间 没 洗 , 可见 男人 平时 有 多 懒 。 更 可气 的 这 床单 还是 结婚 时 娘家 的 陪嫁 品 , 中间 磨 得 极 薄 , 都 麻花 了 , 也 不 换 新 的 , 可见 男人 有 多 穷酸 。 心里 不 高兴 , 就 问 他 的 外号 是 怎么 回 事 。 老嫖 脸上 黄 了 一下 , 支支吾吾 , 说 要 去 买 锅碗瓢勺 , 把 话 叉 开 了 。 炊具 是 要 买 , 他 哪里 有钱 。 知道 秀才 好 说话 , 去 找 秀才 借 。 秀才 见 着 小艾 了 , 觉得 这么 好 的 女人 嫁 给 老嫖 实在 可惜 , 心里 同情 小艾 , 才 借 钱 给 他 。 老嫖 看看 秀才 住 的 屋子 , 床 上 撑 着 白 蚊帐 , 被子 叠 得 四 角 四 正 , 墙上 贴 了 白纸 , 床头 挂 着 电影 明星 挂历 , 真 像 新房 。 临走 时 , 老嫖 挺 关心 地 问 秀才 写 的 小说 发表 没有 。 秀才 有些 不 自在 , 说 : " 没有 。 回头 再 聊 吧 。 " 老嫖 买 了 炊具 , 月儿 给 他 一些 面 和 白菜 , 一家人 烫烫 地 吃 了 一 顿 面条 。 当晚 临 睡 前 , 小艾 又 问 老嫖 外号 的 来历 。 老嫖 已 编 了 一 套 话 , 说 因为 他 瘦 , 人家 说 他 像 干 葫芦 老 瓢 。 他 编 的话 和 别人 对 小艾 的 解释 对 了 点子 , 小艾 相信 了 。 接着 又 问 他 犯 什么 错误 。 老嫖 矢口否认 。 小艾 搬 出 路 妈妈 的话 。 老嫖 说 : " 怎么 能 听 他 的 , 那个 干 鸡巴 老不死的 , 长 一 张 卖 碎 鱼 的 嘴 , 哪儿 都 显 着 他 积极 。 我 犯 什么 错误 , 我 腿 疼 , 上班 少 一点 , 他 就 看 我 不 顺眼 。 " 小艾 还是 有些 疑惑 , 让 丈夫 说实话 , 不 说实话 就 别 想 动 她 。 老嫖 已 急 得 如 狗 不得 过 河 , 性急 之中 , 赌 了 一个 咒 。 小艾 说 : " 谁 听 你 赌咒 , 看 你 这 没 成色 样子 。 " 推 了 他 一 把 。 老嫖 趁势 抱 住 她 的 手 , 把 她 拉 过去 了 , 两 个人 尽 欢 了 一 回 。 老嫖 说 他 快 调 到 窑 上 了 , 调 到 窑 上 就 能 天天 上班 挣 工资 , 挣 奖金 。 想到 自己 干 的 龌龊 事 , 很 觉 愧疚 , 把 小艾 往 怀里 紧 了 紧 , 说 小艾 不 胖 , 自己 挣钱 少 , 让 小艾 和 孩子 在 家里 吃苦 了 , 小艾 受 了 感动 , 温温柔柔 地 哭 了 一 鼻子 。 第二 天 , 小艾 就 知道 了 底情 。 是 叛徒 王 连举 告诉 她 的 。 这天 老嫖 在 小艾 的 催促 下 上班 去 了 , 叛徒 没 去 。 叛徒 一大早 就 来 小艾 这里 , 在 床沿 坐 着 不 走 , 说 了 许多 闲话 。 他 一再 说 老嫖 不像话 , 要 是 他 娶 了 小艾 这样 的 老婆 , 保证 对 老婆 一心一意 , 拴 住 脖子 拉 , 也 不会 去 干 那种 见不得人 的 事 。 他 叫 小艾 妹子 , 问 小艾 相信 不 相信 。 小艾 早 气 得 转 不过 气 来 , 对 叛徒 的 话 听到 了 如 听 不到 。 叛徒 见 小艾 生气 , 明白 自己 的话 生效 , 心中 暗喜 , 却 叹 了 一口气 , 说 他 和 妹子 的 命 一样 , 妹子 是 男人 不 正经 , 他 是 老婆 不 正经 , 要 不 他 一 见 妹子 就 觉得 亲 呢 , 说 着 过去 拍拍 小艾 的 肩膀 , 拍 完 了 手 却 不 拿 开 。 小艾 使劲 扭 了 一下 身子 , 甩 了 一下 肩 , 把 叛徒 的 手 甩开 了 。 叛徒 闪 了 手 , 估量 时机 不到 , 自己 操之过急 了 , 再 把 话 往 老嫖 身上 引 , 说 : " 妹子 , 这 就是 你 的 不 对 了 , 跟 他 生气 , 气 出 病 来 , 罪 还 得 自己 受 , 谁 心疼 你 ! 有时 我 就 想 , 你 不 是 胡乱 来 吗 , 兴 你 , 也 兴 我 , 咱们 八两 对 半 斤 。 再说 , 现在 外头 的 女人 都 兴 开放 ... ... " 叛徒 话 没 说 完 , 对 门 月儿 喊 小艾 , 让 小艾 帮 他 撑 蚊帐 。 她 见 秀才 屋里 有 蚊帐 , 非 让 黑丙 也 买 一 床 撑 上 。 黑丙 说 她 神经病 , 大 冬天 里 撑 什么 蚊帐 。 她 说 结婚 时 没 睡 过 帐子 , 现在 得 补补 。 她 撑 蚊帐 不图 挡 蚊子 , 图 个 大 屋 套 " 小屋 " , 睡 着 严实 。 黑丙 说 : " 屁 , 女人 就是 好 跟 人 比 , 人家 喝 醋 你 流水 。 " 小艾 过来 帮忙 , 不 说话 , 也 不 抬头 , 担心 一 开口 就 会 哭 出来 。 月儿 问 她 怎么 了 。 小艾 说 不怎么 。 口 说 不怎么 , 眼帘 子 已 湿 了 。 月儿 是 个 灵透 女人 , 知道 老嫖 的 那个 嫖 的 谜底 被 小艾 得 着 了 , 说 : " 艾儿 , 你 想开 点儿 , 谁 叫 咱 是 女人 咧 。 " 小艾 持 不住 , 扑 到 月儿 怀里 , 叫 着 姐 , 姐 , 哭 了 个 一塌糊涂 。 月儿 也 哭 , 她 是 哭 她 自己 。 哭 完 了 , 月儿 劝 小艾 伸伸 脖子 咽 了 算了 , 跟 男人 吵 一阵子 , 闹 一阵子 , 还 能 怎样 , 除了 丢人现眼 , 还 分 男人 的 心 。 窑 下 的 活 , 命 在 细 麻绳 上 拴 着 , 要 是 男人 有 个 三长两短 , 当 女人 的 得 后悔 一辈子 。 小艾 点点头 。 小艾 心里 盛 不住 事 , 老嫖 下班 回来 , 小艾 还是 跟 他 闹翻 了 , 她 一 上来 就 逼 老嫖 说 。 老嫖 样子 傻傻 的 , 说 : " 你 都 知道 了 , 我 还 说 什么 。 " " 你 不 说 , 我 一头 碰 死 在 你 跟前 。 " 老嫖 只得 从 实招 来 , 说 叫 他 老嫖 其实 是 很 亏 的 , 那 地方 他 只 去 过 一 次 , 花 了 十 块 钱 。 暗娼 是 个 松 皮 拉 塌 的 女人 , 无 一点 意思 。 后来 公安局 把 窑窝子 端 了 , 那 女人 把 他 咬 出来 , 上头 罚 了 他 一百 块 。 事情 传出 去 , 起初 人家 叫 他 嫖客 , 后来 喊 来 喊 去 成 了 老嫖 , 就 这些 。 他 挤巴挤巴 眼 , 想 挤出 点 泪 来 , 以 示 悔过 , 谁知 眼里 干 得 很 , 一 滴 蛤蟆 尿 也 挤 不 出 。 他 把 脸 伸 给 小艾 , 让 小艾 出气 。 小艾 不 打 , 他 就 自己 左右 打 了 几 下 : " 我 叫 你 不要脸 , 我 叫 你 没出息 ... ... " 打 完 了 , 他 又 嘻皮笑脸 , 说 现在 单身 在 外 的 窑 工 哪个 不 沾 腥 ? 一 发 工资 , 那些 女 的 就 冒 出来 了 , 热情 得 很 , 非 把 东西 卖 给 你 , 不 买 也 得 买 。 不过 他 从来 没 买 过 。 据 他 的 观察 , 那些 女人 都 比不上 小艾 。 说 着 扳 小艾 的 膀子 。 小艾 说 : " 滚 远 点 , 别 挨 我 。 我们 娘儿们 吃 不 上 穿 不 上 , 你 把 钱 往 窑子 里 扔 , 我 都 没法 说 你 。 " " 你 别 说 了 好不好 , 再 说 我 就 不 活 了 。 " 三 矿上 开 大会 , 传说 要 搞 优化 劳动 组合 动员 。 有人 说 不 一定 是 这 事 , 因 了 邻 矿 有 个 优化 下来 的 人 把 队长 捅 了 , 有 血 的 教训 , 矿上 不能不 考虑 , 兔子 急 了 也 咬 人 , 踢 谁 的 饭碗 谁 都 不 干 。 也 有人 说 , 捅 死人 怎么着 , 这 本身 就是 优化 。 为什么 要 优化 , 因 中国 人 多 , 捅 一个 , 毙 一个 , 这一下 就 优 下去 两 个 。 红粉 作者 : 苏 童 在 路上 电力 公司 的 人 直言不讳 地 告诉 小萼 , 老浦 贪污 了 公款 , 数目 之 大 令人 不 敢 相信 , 小萼 说 不 出 话 , 只是 拼命 拉 紧 大衣 领子 , 借以 遮挡 街上 凛冽 的 寒风 , 电力 公司 的 人 说 , 老浦 过 惯 了 公子 少爷 的 生活 , 花钱 花 惯 了 , 一下子 适应 不 了 新 社会 的 变化 , 这时 小萼 开始 呜咽 起来 , 她 喃喃 他 说 , 是 我 把 老浦 坑 了 , 我 把 老浦 坑 了 。 老浦 坐 在 拘留所 的 一 间 斗室 里 , 看见 小萼 进来 他 的 嘴唇 动 了 动 , 但是 没有 说话 。 老浦 的 脸色 呈现 出 病态 的 青 白色 , 未经 梳理 的 头发 凌乱 地 披 垂 在 额 上 , 小萼 走 过去 抱 住 他 的 头 , 一边 哭 着 一边 用 手 替 他 梳理 头发 。 没 想到 我 老浦 落 到 这 一 步 。 老浦 说 。 没 想到 我们 夫妻 缘分 这么 短 , 看来 我 是 再也 回 不 了 家 了 。 你 一个 人 带 着 悲夫 怎么 过 呢 ? 老浦 说 。 等 悲夫 长大 了 别 让 他 在 女人 堆 里 混 , 像 我 这样 的 男人 没有 好 下场 。 老浦 最后 说 。 老浦 站 起来 , 揽 住 小萼 的 腰 用力 亲 她 的 头发 、 眼睛 和 嘴唇 , 老浦 的 嘴唇 冰凉 冰凉 的 , 眼睛 里 闪烁 着 一 种 茫然 而 空洞 的 白光 。 小萼 无法 忘 记者 浦 给 她 的 最后 一 吻 , 它 漫长 而 充满 激情 , 几乎 令人 窒息 , 直到 很 久 以后 , 小萼 想起 与 老浦 的 最后 一面 , 仍然 会 浑身 颤抖 , 这 场 疾风暴雨 的 婚姻 , 到头来 只是 一 夜 惊 梦 , 小萼 经常 在 夜半 发出 梦魇 的 尖叫 。 昔日 翠云坊 的 妓女 大多 与 老浦 相 熟 , 1954年 3月 的 一 天 , 她们 相约 到 旧 坟 场 去 送 老浦 最后 一 程 , 看见 老浦 跪 在 那里 , 嘴里 塞 着 一 团 棉花 , 老浦 没 穿 囚 服 , 身上 仍然 是 灰色 的 毛料 西装 。 当 枪声 响起 。 老浦 的 脑袋 被 打出 了 血浆 , 妓女 们 狂 叫 起来 , 随即 爆发 出 一 片 凄厉 的 恸哭 , 有人 尖叫 , 都 是 小萼 , 都 是 小萼 害 了 他 。 小萼 没有 去 旧 坟 场 。 老浦 行刑 的 这 一 天 , 小萼 又 回到 玻璃瓶 加工厂 上班 , 她 的 背上 背 着 儿子 悲夫 。 小萼 坐 在 女工 群 里 , 面 无 表情 地 洗刷 着 无穷无尽 的 玻璃瓶 , 到 了 中午 十点 钟 光景 , 悲夫 突然 大声 啼哭 起来 , 小萼 打 了 个 冷颤 , 腾出 一 只 手 去 拍 儿子 。 边上 有 个 女工 说 , 孩子 是 饿 了 吧 ? 你 该 喂奶 了 。 小萼 摇 了 摇头 , 说 , 不 是 , 是 老浦 去 了 , 可怜 的 老浦 , 他 是 个 好人 , 是 我 扳 老浦 坑 了 。 秋仪 也 没有 去 送 老浦 。 从 坟 场 回来 的 那 群 女人 后来 聚集 到 秋仪 的 家里 , 向 秋仪 描述 老浦 的 惨 相 , 秋仪 只是 听 着 , 一言不发 。 秋仪 的 丈夫 冯 老五 忙 着 给 女 客人 殷勤 地 倒 茶 , 秋仪 对 他 说 , 你 出去 吧 , 让 我们 在 这里 叙叙 。 冯 老五 出去 了 , 秋仪 仍然 没有 说话 , 等到 女人 们 喝 完 了 一 壶 茶 , 秋仪 站 起来 说 , 你们 也 出去 吧 。 人 都 死 了 , 说 这 说 那 的 还有 什么 用 ? 我 想 一个 人 在 这里 呆 着 , 我 心里 乱 透 了 。 这天 晚上 下雨 , 雨 泼 打 着 窗外 那 株 梧桐树 的 枝叶 , 张 家 的 小 楼 在 哗哗 雨声 中 像 一 座 孤立无援 的 小岛 。 小萼 抱 着 悲夫 在 室内 坐立不安 。 后来 她 看见 窗玻璃 上映 出 秋仪 湿漉漉 的 模糊 的 脸 。 秋仪 打 着 一 把 伞 , 用 手指 轻轻地 弹 着 窗玻璃 。 小萼 开门 的 时候 眼泪 止 不住 淌 了 下来 。 秋仪 站 在 门口 , 直直 地 注视 着 小萼 , 她 说 , 小萼 , 你 怎么 不 戴孝 ? 小萼 低 着 头 回避 秋仪 的 目光 , 嗫嚅 着 说 , 我 忘 了 , 我 不 懂 这些 , 心里 乱 极了 。 秋仪 就 从 自己 头 上 摘 下 一 朵 小 白花 , 走 过来 插 在 小萼 的 头发 上 , 秋仪 说 , 知道 你 会 忘 , 给 你 带来 了 。 就是 雨 太 大 , 弄 湿 了 。 小萼 就势 抱 住 秋仪 , 哇 地 哭 出 声 来 , 嘴里 喊 着 , 我 好 悔 , 我 好 怕 呀 , 是 我 把 老浦 逼 上 绝路 的 。 秋仪 说 , 这 是 没有 办法 的 事 , 男女 之 事 本来 就是 天意 , 生死存亡 就 更是 无意 了 。 你 要是 对 老浦 有 情义 , 就 好好 地 养 悲夫 吧 , 做 女人 的 也 只能 这样 了 。 秋仪 抱 过 悲夫 后 就 一直 不 放手 , 直到 婴儿 酣然 入睡 , 秋仪 看 着 小萼 给 婴儿 换 尿布 脱 小衣裳 , 突然 说 , 你 还是 有 福气 , 好坏 有 一个 胖 儿子 。 小萼 说 , 我 都 烦 死 了 , 你 要是 喜欢 就 抱 走 吧 。 秋仪 说 , 当真 吗 ? 当真 我 就 抱 回家 了 , 我 做梦 都 想 有 个 儿子 。 小萼 愣 了 一下 , 抬头 看 秋仪 的 表情 , 秋仪 背 过 身 去 看 着 窗外 。 我 上个月 去 看 医生 了 , 医生 说 我 没有 生育 能力 , 这 辈子 不会 怀 孩子 了 。 小萼 想 了 想 说 , 没 孩子 也好 , 少 吃 好多 苦 。 秋仪 说 , 你 是 饱 汉子 不知 饿 汉子 饥 。 吃 点 苦 算 什么 ? 我 是 不 甘心 呀 , 说来说去 都 是 以前 自己 造 的 孽 , 谁 也 怨不得 。 两 个 人 坐 着 说话 , 看 着 窗外 雨 依然 下 着 , 说话声 全部 湮没 在 淅淅沥沥 的 夜 雨 中 了 。 小萼 说 , 雨 停 不 了 , 你 就 陪 我 一 夜 吧 , 我 本来 心里 就 害怕 , 有 你 在 我 就 不怕 了 。 秋仪 说 , 你 不 留 我我 也 不 走 , 我 就是 来 陪 你 。 的 , 毕竟 姐妹 一 场 。 午夜 时分 小萼 和 秋仪 铺床 睡 下 , 两 个 人 头 挨着 头 , 互相 搂抱 着 睡 。 秋仪 说 , 这 被头 上 还 有 老浦 的 头油 味 。 小萼 没有 说话 。 过 了 一会儿 , 秋仪 在 黑暗 中 叹 了 口 气 说 , 这 日子 过 得 可 真 奇怪 呀 。 只 听见 雨 拍打 着 屋顶 和 梧桐 , 夜 雨声 幽幽 不 绝 。 小萼 做 了 一 年 寡妇 。 起初 她 仍然 带 着 悲夫 住 在 张 先生 的 房子 里 , 以 她 的 收入 明显 是 交 不 起 房租 和 水电费 的 。 玻璃瓶 加工厂 的 女工 向 小萼 询问 这些 时 , 小萼 支支吾吾 地 不肯 回答 , 后来 就 传出 了 小萼 和 说 评弹 的 张 先生 私通 的 消息 。 再 后来 小萼 就 带 着 悲夫 报到 女工 宿舍 来 了 , 据说 是 被 张 太太 赶 出来 的 , 小萼 额 上 的 那 块 血 痂 , 据说 是 张 太太 用 惊堂木 砸 出来 的 , 血 痂 以后 变成 了 疤 , 一直 留 在 小萼 清秀 姣好 的 脸上 。 第二 年 小萼 就 跟 个 北方 人 走 了 。 那个 北方 男人 长 得 又 黑 又 壮 , 看上去 四十 岁 左右 的 年纪 。 玻璃瓶 厂 的 女工 都 认识 他 。 她们 说 他 是 来 收购 二 种 墨绿色 的 小 玻璃瓶 的 , 没 想到 把 小萼 也 一起 收购 走 了 。 离乡 的 前夜 , 小萼 一 手 操 着 包裹 一 手 抱 着 悲夫 来到 秋仪 的 家 。 秋仪 和 冯 老五 正在 吃 晚饭 , 看见 小萼 抱 着 孩子 无声 地 站 在 门洞 里 。 秋仪 放下 筷子 迎 上去 , 小萼 已经 慢慢 地 跪 了 下来 。 我 要 走 了 , 我 把 孩子 留给 你 。 秋仪 慌忙 去 扶 , 小萼 你 说 什么 ? 小萼 说 , 我 本来 下决心 不 嫁人 , 只 想 把 悲夫 抚养 成人 , 可是 我 不行 , 我 还是 想 嫁 男人 。 秋仪 把 小萼 从 地上 拉 起来 , 看 小萼 的 神色 很 恍 悯 , 像 梦游 人 一样 。 秋仪 抱 过 悲夫 狠狠 地 亲 了 一下 , 然后 她 又 望 了 望 小萼 , 小萼 坐 在 椅子 上 发呆 。 秋仪 说 , 我 料到 会 有 这 一 天 的 。 我 想 要 这个 孩子 。 小萼 哇 地 一 声 哭 了 , 竹椅 也 在 她 身下 咯吱咯吱 地 哀鸣 , 秋仪 说 , 别 哭 了 , 悲夫 交给 我 你 可以 放心 , 我 对 他 会 比 你 更 好 , 你 明白 这个 道理 吗 ? 小萼 抽泣 着 说 , 我 什么 都 明白 , 就是 不 明白 我 自己 是 怎么 回 事 。 去 火车站 给 小萼 送行 的 只有 秋仪 一个 人 。 秋仪 原来 准备 带 上 悲夫 去 的 , 结果 临 出门 又 改变 了 主意 , 光是 拎 了 一 兜 水果 话梅 之类 的 食物 。 在 月台 上 秋仪 和 小萼 说 着 最后 的 悄悄话 , 小萼 的 眼睛 始终 茫然 地 望 着 远处 的 什么 地方 。 秋仪 说 , 你 在 望 什么 ? 小萼 苍白 的 嘴唇 动 了 动 , 我 在 找 翠云坊 的 牌楼 , 怎么 望 不见 呢 ? 秋仪 说 , 哪儿 望 得 见 牌楼 呢 , 隔 这么 远 的 路 。 后来 火车 就 呜呜 地 开走 了 , 小萼 跟 着 又 一个 男人 去 了 北方 。 这 是 1954年 的 事 。 起初 秋仪 收到 过 小萼 托人 代笔 的 几 封 信 , 后来 渐渐 地 断 了 音讯 。 秋仪 不 知道 小萼 移居 北方 的 生活 会 是 什么 样子 。 到 了 悲夫 能 认字 写字 的 年龄 , 秋仪 从 箱底 找 出 小萼 写 来 的 四 封 信 , 用 红线 扎 好 塞 进 炉膛 烧 了 。 悲夫 的 学名 名叫 冯 新华 , 是 小学校 的 老师 取 的 名字 。 冯 新华 在 冯 家 长大 , 从来 没 听说 过 自己 的 身世 , 从来 没有 人 告诉 他 那些 复杂 的 陈年 旧事 。 冯 新华 八 岁 那年 在 床 底下 发现 一 只 薄薄的 小 圆 铁盒 , 是 红 绿 相间 的 , 盒 盖 上 有 女人 和 花朵 的 图案 。 他 费 了 很 大 的 劲 把 盖子 拧 开 , 里面 是 空 的 , 但是 跑 出 一 股 醇厚 的 香味 , 这 股 香味 挥 之 不 去 , 冯 新华 对 这 只 小 铁盒 很 感兴趣 , 他 扳 倒 在 地上 滚 来 滚 去 地 玩 , 直到 被 秋仪 看到 。 秋仪 收起 那 只 盒子 , 锁 到 柜子 里 。 活 着 余 华 年纪 一 大 , 人 就 不行 了 , 腰 是 天天 都 疼 , 眼睛 看 不 清 东西 。 从前 挑 一 担 菜 进城 , 一口气 便 到 了 城里 , 如今 是 走走 歇歇 , 歇歇 走走 , 天亮 前 两 个 小时 我 就 得 动身 , 要 不 去 晚 了 菜 会 卖 不 出去 , 我 是 笨鸟先飞 。 这 下 苦 了 苦根 , 这 孩子 总是 睡 得 最 香 的 时候 , 被 我 一 把 拖 起来 , 两 只 手 抓住 后面 的 箩筐 , 跟 着 我 半 开 半 闭 着 眼睛 往 城里 走 。 苦根 是 个 好 孩子 , 到 他 完全 醒 了 , 看 我 挑 着 担子 太 沉 , 老是 停 住 歇 一 会 , 他 就 从 两 只 箩筐 里 拿出 两 颗 菜 抱 到 胸前 , 走 到 我 前面 , 还 时时 回过 头 来 问 我 : 轻 些 了 吗 ? 我 心里 高兴 啊 , 就 说 : 轻 多 啦 。 说 起来 苦根 才 刚 满 五 岁 , 他 已经 是 我 的 好 帮手 了 。 我 走 到 哪里 , 他 就 跟 到 哪里 , 和 我 一起 干活 , 他 连 稻子 都 会 割 了 。 我 花钱 请 城里 的 铁匠 给 他 打 了 一 把 小 镰刀 , 那天 这 孩子 高兴 坏 了 , 平日里 带 他 进城 , 一 走过 二喜 家 那 条 胡同 , 这 孩子 呼 地 一下 窜 进去 , 找 他 的 小伙伴 去 玩 , 我 怎么 叫 他 , 他 都 不 答应 。 那天 说是 给 他 打 镰刀 , 他 扯 住 我 的 衣服 就 没有 放开 过 , 和 我 一起 在 铁匠 铺子 前 站 了 半晌 , 进来 一个 人 , 他 就要 指 着 镰刀 对 那 人 说 : 是 苦根 的 镰刀 。 他 的 小伙伴 找 他 去 玩 , 他 扭 了 扭头 得意洋洋 地 说 : 我 现在 没 工夫 跟 你们 说话 。 镰刀 打成 了 , 苦根 睡觉 都 想 抱 着 , 我 不 让 , 他 就 说 放到 床 下面 。 早晨 醒来 第一 件 事 便是 去 摸 床 下 的 镰刀 。 我 告诉 他 镰刀 越 使 越 快 , 人 越 勤快 就 越 有 力气 , 这 孩子 眨 着 眼睛 看 了 我 很 久 , 突然 说 : 镰刀 越 快 , 我 力气 也 就 越 大 啦 。 苦根 总 还是 小 , 割 稻子 自然 比 我 慢 多 了 , 他 一 看到 我 割 得 快 , 便 不 高兴 , 朝 我 叫 : 福贵 , 你 慢 点 。 村里人 叫 我 福贵 , 他 也 这么 叫 , 也 叫 我 外公 , 我 指指 自己 割 下 的 稻子 说 : 这 是 苦根 割 的 。 他 便 高兴 地 笑 起来 , 也 指指 自己 割 下 的 稻子 说 : 这 是 福 贵 割 的 。 苦根 年纪 小 , 也 就 累 得 快 , 他 时时 跑 到 田埂 上 躺 下 睡 一 会 , 对 我 说 : 福贵 , 镰刀 不快 啦 。 他 是 说 自己 没 力气 了 。 他 在 田埂 上 躺 一 会 , 又 站 起来 神气活现 地 看 我 割 稻子 , 不时 叫 道 : 福贵 , 别 踩 着 稻穗 啦 。 旁边 田里 的 人 见 了 都 笑 , 连 队长 也 笑 了 , 队长 也 和 我 一样 老 了 , 他 还 在 当 队长 , 他 家人 多 , 分 到 了 五 亩 地 , 紧 挨着 我 的 地 , 队长 说 : 这 小子 真 他 娘 的 能说会道 。 我 说 : 是 凤 霞 不会 说话 欠 的 。 这样 的 日子 苦 是 苦 , 累 也 是 累 , 心里 可是 高兴 , 有 了 苦根 , 人 活 着 就 有 劲头 。 看 着 苦根 一 天 一 天大 起来 , 我 这个 做 外公 的 也 一 天 比 一 天 放心 。 到 了 傍晚 , 我们 两 个人 就坐 在 门槛 上 , 看 着 太阳 掉 下去 , 田野 上 红红 一 片 闪亮 着 , 听 着 村里人 吆喝 的 声音 , 家里 养 着 的 两 只 母鸡 在 我们 面前 走 来 走 去 , 苦根 和 我 亲热 , 两 个人 坐 在 一起 , 总是 有 说 不 完 的话 , 看 着 两 只 母鸡 , 我 常 想起 我 爹 在世 时 说 的话 , 便 一 遍 一 遍 去 对 苦根 说 : 这 两 只 鸡 养 大 了 变成 鹅 , 鹅 养 大 了 变成 羊 , 羊 大 了 又 变成 牛 。 我们 啊 , 也 就 越来越 有钱 啦 。 苦根 听 后 格格直 笑 , 这 几 句 话 他 全 记住 了 , 多次 他 从 鸡窝 里 掏 出 鸡蛋 来 时 , 总 要 唱 着 说 这 几 句 话 。 鸡蛋 多 了 , 我们 就 拿到 城里 去 卖 。 我 对 苦根 说 : 钱 积 够 了 我们 就 去 买 牛 , 你 就 能 骑 到 牛背 上 去 玩 了 。 苦根 一 听 眼睛 马上 亮 了 , 他 说 : 鸡 就 变成 牛 啦 。 从 那时 以后 , 苦根 天天 盼 着 买 牛 这天 的 来到 , 每天 早晨 他 睁 开 眼睛 便 要 问 我 : 福贵 , 今天 买 牛 吗 ? 有时 去 城里 卖 了 鸡蛋 , 我 觉得 苦根 可怜 , 想 给 他 买 几 颗 糖 吃吃 , 苦根 就 会 说 : 买 一 颗 就 行 了 , 我们 还要 买 牛 呢 。 一转眼 苦根 到 了 七 岁 , 这 孩子 力气 也 大 多 了 。 这 一 年 到 了 摘 棉花 的 时候 , 村里 的 广播 说 第二 天 有 大雨 , 我 急 坏 了 , 我 种 的 一 亩 半 棉花 已经 熟 了 , 要是 雨 一 淋 那 就 全 完蛋 。 一清早 我 就 把 苦根 拉 到 棉花 地 里 , 告诉 他 今天 要 摘 完 , 苦根 仰 着 脑袋 说 : 福贵 , 我 头晕 。 我 说 : 快 摘 吧 , 摘 完 了 你 就 去 玩 。 苦根 便 摘 起 了 棉花 , 摘 了 一阵 他 跑 到 田埂 上 躺 下 , 我 叫 他 , 叫 他 别 再 躺 着 , 苦根 说 : 我 头晕 。 我 想 就 让 他 躺 一 会 吧 , 可 苦根 一 躺 下 便 不 起来 了 , 我 有些 生气 , 就 说 : 苦根 , 棉花 今天 不 摘 完 , 牛 也 买 不成 啦 。 苦根 这 才 站 起来 , 对 我 说 : 我 头晕 得 厉害 。 我们 一直 干 到 中午 , 看看 大半 亩 棉花 摘 了 下来 , 我 放心 了 许多 , 就 拉 着 苦根 回家 去 吃饭 , 一 拉 苦根 的 手 , 我 心里 一 怔 , 赶紧 去 摸 他 的 额头 , 苦根 的 额头 烫 得 吓人 。 我 才 知道 他 是 真 病 了 , 我 真是 老糊涂 了 , 还 逼 着 他 干活 。 回到 家里 , 我 就 让 苦根 躺 下 。 村里人 说 生姜 能 治 百 病 , 我 就 给 他 熬 了 一 碗 姜汤 , 可是 家里 没有 糖 , 想 往 里面 撒 些 盐 , 又 觉得 太 委屈 苦根 了 , 便 到 村里 人家 那里 去 要 了 点 糖 , 我 说 : 过 些 日子 卖 了 粮 , 我 再 还给 你们 。 那 家 人 说 : 算 啦 , 福贵 。 让 苦根 喝 了 姜汤 , 我 又 给 他 熬 了 一 碗 粥 , 看 着 他 吃 下去 。 我 自己 也 吃 了 饭 , 吃 完 了 我 还 得 马上 下 地 , 我 对 苦根 说 : 你 睡 上 一 觉 会 好 的 。 走 出 了 屋门 , 我 越 想 越 心疼 , 便 去 摘 了 半 锅 新鲜 的 豆子 , 回去 给 苦根 煮 熟 了 , 里面 放 上 盐 。 把 凳子 搬 到 床 前 , 半 锅 豆子 放在 凳 上 , 叫苦 根 吃 , 看到 有 豆子 吃 , 苦根 笑 了 , 我 走 出去 时 听到 他 说 : 你 怎么 不 吃 啊 。 我 是 傍晚 才 回到 屋里 的 , 棉花 一 摘 完 , 我 累 得 人 架子 都 要 散 了 。 从 田里 到 家 才 一 小 段 路 , 走 到 门口 我 的 腿 便 哆嗦 了 , 我 进 了 屋 叫 : 苦根 , 苦根 。 苦根 没 答应 , 我 以为 他 是 睡着 了 , 到 床 前 一 看 , 苦根 歪 在 床 上 , 嘴 半 张 着 能 看到 里面 有 两 颗 还 没 嚼 烂 的 豆子 。 一 看 那 嘴 , 我 脑袋 里 嗡嗡 乱 响 了 , 苦根 的 嘴唇 都 青 了 。 我 使劲 摇 他 , 使劲 叫 他 , 他 的 身体 晃 来 晃 去 , 就是 不 答应 我 。 我 慌 了 , 在 床 上 坐 下来 想 了 又 想 , 想到 苦根 会 不会 是 死 了 , 这么 一 想 我 忍不住 哭 了 起来 。 我 再 去 摇 他 , 他 还是 不 答应 , 我 想 他 可能 真是 死 了 。 我 就 走 到 屋 外 , 看到 村里 一个 年轻人 , 对 他 说 : 求 你 去 看看 苦根 , 他 像 是 死 了 。 那 年轻人 看 了 我 半晌 , 随后 拔 脚 便 往 我 屋里 跑 。 他 也 把 苦根 摇 了 又 摇 , 又 将 耳朵 贴 到 苦根 胸口 听 了 很 久 , 才 说 : 听 不到 心跳 。 村里 很多 人 都 来 了 , 我 求 他们 都 去 看看 苦根 , 他们 都 去 摇摇 , 听听 , 完 了 对 我 说 : 死 了 。 苦根 是 吃 豆子 撑 死 的 , 这 孩子 不 是 嘴 馋 , 是 我家 太 穷 , 村里 谁家 的 孩子 都 过 得 比 苦根 好 , 就是 豆子 , 苦根 也 是 难得 能 吃 上 。 我 是 老 昏 了 头 , 给 苦根 煮 了 这么 多 豆子 , 我 老 得 又 笨 又 蠢 , 害 死 了 苦根 。 往后 的 日子 我 只能 一个 人 过 了 , 我 总 想 着 自己 日子 也 不 长 了 , 谁知 一 过 又 过 了 这些 年 。 我 还是 老 样子 , 腰 还是 常常 疼 , 眼睛 还是 花 , 我 耳朵 倒是 很 灵 , 村里人 说话 , 我 不 看 也 能 知道 是 谁 在 说 。 我 是 有时候 想想 伤心 , 有时候 想想 又 很 踏实 , 家里人 全 是 我 送 的 葬 , 全 是 我 亲手 埋 的 , 到 了 有 一 天 我 腿 一 伸 , 也 不用 担心 谁 了 。 我 也 想 通 了 , 轮 到 自己 死 时 , 安安心心 死 就是 , 不用 盼 着 收 尸 的 人 , 村里 肯定 会 有人 来 埋 我 的 , 要 不 我 人 一 臭 , 那 气味 谁 也 受不了 。 一 住 在 老 邮政弄 的 么 四 婆婆 , 在 这 一 天 下午 将要 过去 、 傍晚 就要 来临 的 时候 发现 自己 养 的 一 群 鹅 不知去向 。 她 是 准备 去 给 鹅 喂 食 时 发现 的 。 那 关 得 很 严实 的 篱笆 门 , 此刻 像 是 夏天 的 窗户 一样 敞开 了 。 她 心想 它们 准 是 到 河边 去 了 。 于是 她 就 锁 上 房门 , 向 河边 走 去 。 走 时 顺手 从 门 后 拿 了 一 根 竹竿 。 那 是 初秋 时节 , 户外 的 空气 流动 时 很 欢畅 , 秋风 吹动 着 街道 两旁 的 树叶 , 发出 " 沙沙 " 那种 下雨 似的 声音 。 落日 尚 没 西 沉 , 天空 像 火烧 般 通红 。 么 四 婆婆 远远 就 看到 了 那 一 群 鹅 , 鹅 在 清静 的 河面 上 像 船 一样 浮 来 浮 去 , 另 一些 鹅 在 河岸 草丛 里 或 卧 或 缓缓 走动 。 么 四 婆婆 走 到 它们 近旁 时 , 它们 毫无 反应 , 一 如 刚才 。 本来 她 是 准备 将 它们 赶回 去 的 , 可 这时 又 改变 了 主意 。 她 便 在 它们 中间 站住 , 双手 支撑 着 那 根 竹竿 , 像 支撑 着 一 根 拐杖 , 她 眯 起 眼睛 如 看 孩子 似 地 看 起 了 这些 白色 的 鹅 。 看 了 一会 , 么 四 婆婆 觉得 时候 不 早 了 , 该 将 它们 赶到 篱笆 里 去 。 于是 她 上前 了 几 步 , 站 在 河边 。 嘴里 " 哦哦 " 地 呼唤 起来 。 在 她 的 呼唤 下 , 草丛 中 的 鹅 都 纷纷 一 挪 一 挪 地 朝 她 跑 来 , 而 河里 的 鹅 则 开始 慢慢 地 游 向 岸边 , 然后 一 只 一 只 地 爬 到 岸上 , 纷纷 张开 翅膀 抖 了 起来 。 接着 有 一 只 鹅 向 么 四 婆婆 跑 了 过去 , 于是 所有 的 鹅 都 张开 翅膀 跑 了 起来 。 么 四 婆婆 嘴里 仍然 " 哦哦 " 地 叫 着 , 因为 有 一 只 鹅 仍 在 河里 。 那 是 一 只 小 鹅 , 它 仿佛 没有 听到 她 的 呼唤 , 依旧 在 水面 上 静悄悄 地 移动 着 , 而且 时时 突然 一个 猛 扎 , 扎 后 又 没事 一般 继续 游 着 , 远远 望去 , 优美 无比 , 似乎 那 不 是 鹅 , 而是 天空 里 一 只 飘动 的 风筝 在 河里 的 倒影 。 么 四 婆婆 的 呼唤 尽管 十分 亲切 , 可 显然 已经 徒劳 了 , 于是 她 开始 " 嘘嘘 " 地 叫 了 起来 , 同时 手里 的 竹竿 也 挥动 了 , 聚集 在 她 身旁 的 那些 鹅 立刻 散 了 开 去 。 她 慢慢 移动 脚步 , 将 鹅 群 重 又 赶 入 河 中 。 当 看到 那 群 被 赶 下去 的 鹅 已 将 那 只 调皮 的 小 鹅 围 在 中间 后 , 她 重 又 " 哦哦 " 地 呼唤 起来 。 听到 了 么 四 婆婆 的 呼唤 , 河里 所有 的 鹅 立刻 都 朝 岸边 游 来 。 那 情景 真 像 是 雪花 纷纷 朝 窗口 飘 来 似的 。 这时 么 四 婆婆 感到 身后 有 脚步 走 来 的 声音 。 当 她 感觉 到 声音 时 , 那 人 其实 已经 站 在 她 身后 了 , 于是 她 回过 头 来 张望 ... ... 他 觉得 前面 那 个人 的 背影 有些 熟悉 , 但 一时 又 想 不 起 究竟 是 谁 。 于是 他 就 心里 猜想 着 那 人 是 谁 而 慢慢 地 沿着 小河 走 。 他 知道 这 人 肯定 不 是 他 最 熟悉 的 人 , 但 这 人 他 似乎 又 常常 见到 。 因为 在 这个 只有 几千 人 的 小镇 里 , 没有 不 似曾相识 的 脸 。 这时 他 看到 前面 那 人 回头 望 了 他 一下 , 随即 又 快速 地 扭 了 回去 。 接着 他 感到 那 人 越 走 越 快 , 并且 似乎 跑 了 起来 。 然后 他 看不到 那 人 了 。 他 是 在 这个 时候 看到 那 一 群 鹅 的 , 于是 他 就 兴致勃勃 地 走 了 过去 。 但是 当 他 走 到 鹅 中间 时 , 不 由 大惊失色 ... ... 初秋 时节 依然 是 日 长夜 短 。 此刻 落日 已经 西 沉 , 但 天色 尚未 灰暗 。 她 在 河边 走 着 。 她 很 远 就 看到 了 那 一 群 卧 在 草丛 里 的 鹅 , 但 她 没 看到 往 常常 见到 的 么 四 婆婆 。 她 漫不经心 地 走 了 过去 。 走 到 近旁 时 那 群 鹅 纷纷 朝 她 奔 来 , 有 几 只 鹅 伸 着 长长的 脖颈 , 围 上去 像 是 要 啄 她 似的 , 她 慌忙 转 过 身 准备 跑 。 当 她 转 过 身 去 时 不由 发出 了 一 声 惊叫 , 同时 呆呆 地 站 了 好 一会 , 然后 她 没命 地 奔跑 了 起来 。 没 跑 出 多 远 她 就 摔 在 地上 , 于是 她 惊慌 地 哭 了 起来 。 哭 了 一阵 后 , 她 才 朝 四周 望去 , 四周 空无一人 。 她 就 爬 起来 继续 跑 。 她 感到 两 腿 发 软 , 怎么 跑 也 跑 不快 , 当 跑 到 街上 时 , 她 又 摔倒 了 。 这时 一个 刚 与 她 擦 身 而 过 的 年轻人 停下 脚步 , 惊诧 地 望 着 她 , 她 坐 在 地上 爬 不 起来 , 只能 惊恐 地 望 着 他 。 他 犹豫 了 一下 , 然后 才 走 上去 将 她 扶 起来 。 同时 问 : " 你 怎么 啦 ? " 她 站 起来 后 用 手 推开 了 他 , 嘴巴 张 了 张 , 没有 声音 , 便 用 手 指 了 指 小河 那个 方向 。 年轻人 惊讶 地 朝 她 指 的 那个 方向 看 去 , 什么 也 没有 看到 。 而 当 他 重新 回过 头 来 时 , 她 已经 慢慢 地 走 了 。 他 朝 她 的 背影 看 了 一下 , 才 莫名其妙 地 笑笑 , 继续 走 自己 的 路 。 那 孩子 窝囊 地 在 街上 走 来 走 去 , 刚才 他 也 到 河边 去 了 。 当 他 一路 不停 地 跑 到 家中 将 看到 的 那些 告诉 父亲 时 , 父亲 却 挥手 给 了 他 一个 耳光 , 怒 喝道 : " 不许 胡说 。 " 那时 父亲 正在 打 麻将 , 他 看到 父亲 的 朋友 都 朝着 他 嘻嘻 地 笑 。 于是 他 就 走 到 角落 里 , 搬 了 一 把 椅子 在 暗处 坐 了 下来 。 这时 母亲 提 着 水壶 走 来 , 他 忙 伸出 手 去 拉 住 她 的 衣角 , 母亲 回头 望 了 他 一下 , 他 就 告诉 她 了 。 不料 她 脸色 一 沉 , 说道 : " 别 乱 说 。 " 孩子 不 由 悲伤 起来 。 他 独自 一 人 坐 了 好一会 后 , 便 来到 了 外面 。 这时 天 已经 黑 了 , 弄 里 的 路灯 闪闪烁烁 , 静 无 一 人 。 只有 孩子 在 走 来 走 去 , 因为 心里 有事 , 可 又 没 人 来 听 他 叙述 , 他 急躁 万分 , 似乎 快要 流下 眼泪 了 。 就 在 这个 时候 , 他 看到 有 几 个 年轻人 走 了 过来 。 他 立刻 跑 上去 , 大声 告诉 了 他们 。 他 看到 他们 先是 一 怔 , 随即 都 哈哈大笑 起来 。 有 一个 人 还 拍拍 他 的 脑袋 说 : " 你 真 会 开玩笑 。 " 然后 他们 就 头 也 不 回 地 走 了 。 孩子 望 着 他们 的 背影 , 心想 , 他们 谁 也 不 相信 我 。 孩子 慢慢 地 走 到 了 大街 上 , 大街 上 有 很多 人 在 来来往往 。 商店 里 的 灯光 从 门窗 涌出 , 铺 在 街上 十分 明亮 。 孩子 在 人行道 上 的 一 棵 梧桐树 旁 站 了 下来 。 他 看到 很多 人 从 他 面前 走过 , 他 很 想 告诉 他们 , 但 他 很 犹豫 。 他 觉得 他们 不会 相信 他 的 。 因为 他 是 个 孩子 。 他 为 自己 是 个 孩子 而 忧伤 了 起来 。 后来 他 看到 有 几 个 比 他 稍 大 一点 的 孩子 正 站 在 街 对面 时 , 他 才 兴奋 起来 , 立刻 走 了 过去 。 他 对 他们 说 : " 河边 有 颗 人头 。 " 他 看到 他们 都 呆 住 了 , 便 又 补充 了 一 句 : " 真的 , 河边 有 颗 人头 。 " 他们 互相 望 着 , 然后 才 有人 问 : " 在 什么 地方 ? " " 在 河边 。 " 他 说 。 随即 他们 中间 就 有人 说 : " 你 领 我们 去 看看 。 " 他 认真 地 点点头 , 因为 他 的话 被 别人 相信 了 , 所以 他 显得 很 激动 。 二 刑警队 长 马哲 是 在 凌晨 两点零六分 的 时候 , 被 在 刑警队 值班 的 小李 叫醒 的 。 他 的 妻子 也 惊醒 过来 , 睁 着 眼睛 看 丈夫 穿 好 衣服 , 然后 又 听到 丈夫 出去 时 关门 的 声音 。 她 那么 呆呆 地 躺 了 一会 后 , 才 熄 了 电灯 。 马哲 来到 局里 时 , 局长 刚 到 。 然后 他们 一行 六 人 坐 着 局里 的 小 汽艇 往 案发 地点 驶去 。 从 县城 到 那个 小镇 还 没有 公路 , 只有 一 条 河流 将 它们 贯穿 起来 。 他们 来到 作案 现场 时 , 东方 开始 微微 有些 发 白 , 河面 闪烁 出 了 点点 弱 光 , 两旁 的 树木 隐隐约约 。 有 几 个人 拿 着 手电 在 那里 走 来 走 去 , 手电 的 光芒 在 河面 上 一道 一道 地 挥舞 着 。 看到 有人 走 来 , 他们 几 个人 全 迎 了 上去 。 马哲 他们 走 到 近旁 , 看到 不远处 有 一个 刚刚 用 土堆 成 的 坟堆 。 坟堆 上 有 一 颗 人头 。 因为 天 未 亮 , 那 人头 看上去 十分 模糊 , 像 是 一块 毛糙 的 石头 。 马哲 伸手 拿 过 身旁 那 人 手中 的 手电 , 向 那 颗 人头 照 去 。 那 是 一 颗 女人 的 人头 , 头发 披 落 下来 几乎 遮住 了 整个 脸部 , 只有 眼睛 和 嘴 若隐若现 。 现场 保护 得 很 好 。 马哲 拿 着 手电 在 附近 仔细 照 了 起来 。 他 发现 附近 的 青草 被 很多 双 脚 踩 倒 了 , 于是 他 马上 想象 出 曾 有 一 大 群 人 来 此 围观 时 的 情景 , 各种 姿态 和 各种 声音 。 这 当儿 小李 拿 着 照相机 从 几 个 不同 的 角度 拍 下 了 现场 。 然后 法医 和 另 两 个人 走 了 上去 , 他们 将 人头 取 下 , 接着 去 挖 坟堆 , 没 一会 一 具 无 头 女尸 便 显露 了 出来 。 马哲 依旧 地 在 近旁 转悠 。 他 的 脚 突然 踩 住 了 一 种 软绵绵 的 东西 。 他 还 没 定睛 观 瞧 , 就 听到 脚下 响起 了 几 声 鹅 的 叫声 , 紧接着 一 大 群 鹅 纷纷 叫唤 了 起来 。 然后 乱哄哄 地 挤 成一 团 , 又 四 散开 去 , 这时 天色 开始 明亮 起来 了 。 1 早上 , 座钟 刚 打 过 六点 , 宗二爷 已经 轻 挑 门帘 , 托 着 鸟 笼子 , 潇洒 地 跨 出 屋 门口 。 五十 多 岁 了 , 瞧 那 身板 儿 , 哪 像 个 大难不死 的 人 儿 。 街坊 邻居 都 对 宗二爷 的 鸟儿 , 抱 着 一 种 特殊 尊敬 的 感情 。 可不 是 嘛 ! 要不是 儿子 孝敬 , 给 他 搞 回 这 只 鸟儿 , 宗二爷 能 从 医院 归来 心 不 浮 、 气 不 躁 , 平平安安 地 活 到 今天 吗 ? 既然 鸟儿 有 这么 大 的 能耐 , 这里 就 先 得 讲讲 鸟儿 。 爱鸟 者 养 的 鸟儿 大体 分为 两 类 : 一类 是 看 的 -- 观赏 鸟 , 偏重 在 欣赏 鸟 的 毛色 、 身架 、 姿态 。 一类 是 听 的 -- 听 口 鸟 , 偏重 于 欣赏 鸟 的 声音 , 像 画眉 、 百灵 就 属 这 一类 , 至于 尚 不入流 的 第 三类 , 后头 还 会 稍 带 着 讲 到 。 宗二爷 这 只 鸟儿 属于 后 一类 , 是 一 只 活蹦乱跳 、 多嘴 溜 舌 的 百灵 子 。 鸟 的 价值 不等 。 便宜 的 三 、 五 块 钱 一 对 儿 , 贵 的 三 、 五十 以至 二 、 三百 的 也 有 。 这 首先 得 看 产地 , 比如 鹦鹉 , 讲究 山东 青岛 产 的 , 画眉 讲究 四川 产 的 , 百灵 讲究 张家口 产 的 。 不 是 正宗 产地 , 价格 略 低 几 筹 。 其次 再 看 毛色 、 神态 、 长相 、 欢 蹦 劲儿 。 宗二爷 这 只 百灵 子 , 是 货真价实 、 地地道道 、 不折不扣 的 张家口 货 。 街坊 们 不 懂 这里 头 还有 这么 大 的 学问 , 就 以为 这 只 百灵 子 是 件 稀罕 物 儿 。 其实 , 养 鸟 在 这儿 早 有 悠久 历史 。 遥想 当年 , 乾隆 爷 为 戍边 的 在 旗 子弟 修筑 这 座 城 , 就是 想 以 老 北京 为 模子 的 。 后辈 儿孙 不 负 浩荡 皇 恩 , 深感 五 坛 、 八 庙 倒 可 少 一点儿 , 可 那 老 北京 的 小 玩艺 儿 : 溜 个 马 , 架 个 鹰 , 斗 个 蛐蛐 儿 , 玩 个 鸟儿 的 , 却 绝对 不能 少 。 好 您 哪 ! 这家 的 姑奶奶 常常 从 京城 回来 探亲 , 那 家 的 二 舅爷 又 往往 进 京 去 当差 。 这里 就 连 说话 , 一直 到 现在 还 保持 着 京腔 京 味儿 。 只不过 因为 口 外 吃 牛羊肉 多 , 舌 梗 子 稍稍 发 硬 , 话音 儿 听 着 已 不如 老 北京 那么 位 、 那么 溜 、 那么 打 得 弯 儿 多 。 如果 再 少 了 鹰 啊 、 马 啊 、 蛐蛐 啊 、 鸟儿 啊 这 点 谱儿 , 那 不 就 更 透 着 让 人 笑话 吗 ? 好 在 国泰民安 , 孩子 一 落地 就 有 俸禄 , 这 几 手 绝 活儿 竟 颤颤悠悠 一直 传 了 好几 百年 。 不过 到 民国 已 渐 流入 民间 , 这 方面 的 能人 好手 已 多 出于 市井 之中 。 后来 由于 众所周知 的 原因 , 中断 了 好 一阵子 , 使 这 几 手 绝 活儿 几乎 成 了 千古绝唱 。 可 这 几 年 却 随着 高楼大厦 拔地而起 , 这 几 手 绝 活儿 又 渐渐 透出 了 生机 , 尤其 是 玩 鸟儿 , 方兴未艾 。 可 话 又 说 回来 了 , 如果 在 前 三月 您 和 宗二爷 提 玩 鸟儿 , 他 准 能 和 您 急 了 。 什么 和 什么 呀 ? 但 自从 这 只 百灵 子 衔 回来 宗二爷 的 魂 儿 , 那 情景 可 就 不同 了 。 是 啊 ! 在 干 得 正 欢 实 的 节骨眼 儿 上 , 冷不丁 地 被 拨 拉 下来 了 , 给 谁 谁 受得了 啊 ? 且 甭管 过去 对 宗二爷 这个 人 儿 传闻 如何 , 就 论 那 一口气 儿 没 上来 , 在 医院 冰棍儿 似地 整整 躺 了 一个 多 月 , 那 也 就 够 让 人 心疼 一阵子 的 了 ! 哼 ! 还 说是 什么 潜伏性 心肌梗塞 , 瞧瞧 如今 医院 这 水平 ! 后来 就是 " 据说 " 了 。 宗二爷 好不容易 活 着 回 了 家 , 成天 躺 在 炕头 上 尽 是 日 娘 操 祖宗 。 一 提起 机关 的 事儿 就 犯病 , 直 翻白眼 儿 喊 胸脯 子 堵 得 慌 。 大夫 说 , 在家 养 个 花儿 务 个 草 的 , 想法 让 他 转移 转移 注意力 。 他 那 老伴儿 赶紧 张罗 了 , 没 想到 宗二爷 一 见 这 花红柳绿 , 脾气 变 得 更加 怕人 , 还 直 嚷嚷 这 是 家里 存心 要 他 好看 , 咒 他 不得 好 死 。 乒 、 乓 ! 四 个 花盆 摔 成 了 八 瓣 儿 。 知 父 莫如 子 , 儿子 出面 埋怨 娘 了 , 说 这 不 是 存心 戳 爹 的 心窝子 吗 ? 他 瞅见 红花 就 必定 想起 什么 红 柿子 、 红 辣椒 、 红萝卜 , 瞅见 绿叶 就 准 想起 芹菜 、 芜荽 、 羊角 葱 ! 后面 的 " 据说 " 就 更 神 了 。 说 的 是 宗二爷 久 积 阴德 , 而 儿子 更是 孝 感动 天 , 一 次 出差 路过 张家口 , 竟 意外 得 着 这 只 百灵 子 。 宗二爷 初见 这 鸟儿 , 还 神神 叨叨 地 直 犯迷糊 。 可不 到 片刻 工夫 , 便 六 神 归位 , 显得 格外 清爽 起来 。 又 过 了 几 天 , 宗二爷 就 端 着 鸟 笼子 在 老 城根 公园 出现 了 , 病歪歪 地 还 透出 股子 洒脱 劲儿 。 可 这 一 洒脱 两 洒脱 不要紧 , 宗二爷 竟 身体 复原 真 得 变 洒脱 了 。 不到 三 个 月 就 变成 了 地道 的 爱鸟 者 、 真正 的 鸟 行家 。 就是 有人 为 他 打抱不平 , 他 也 总是 一 摆手 儿 , 说 : " 得了 ! 还 提 那个 干什么 ? 梦 , 就 像 作 了 一 场 梦 ! 您 听 我 这 小妞 子 叫 几 口 不 ? 地道 的 音 儿 , 打 凉 败 心火 ! 嘿嘿 ... ... " 听 ! 小妞 子 ? 宗二爷 干脆 把 这 只 百灵 子 , 当成 了 自己 宠 惯 的 老 丫头 、 压 窝 儿 的 小 闺女 ! 怪不得 有人 说 , 养 鸟儿 有助于 修身养性 , 乐 在 其中 , 其乐无穷 ! 可见 其 言 之 不 谬 。 小妞 子 有功 ! 不但 家里 消 灾 免 了 难 , 就 连 机关 里 也 透 着 安静 多 了 。 同事 们 松 了 一口 气 又 感到 纳闷 : 莫非 像 胳肢窝 儿 识字 、 鼻子 尖儿 认 人 , 百灵 子 也 有 鸟 体 特异功能 ? 嘿嘿 ! 宗二爷 笑 而 不 答 , 显得 更 洒脱 了 ... ... 2 说话 间 , 宗二爷 已经 托 着 鸟 笼子 , 面带微笑 地 走进 了 老 城根 儿 旁 的 小 公园 里 。 这里 必须 补充 说明 , 老城 的 爱鸟 界 也 分 两 大 派 。 如今 , 老年 间 的 房子 早已 扒 得 差不多 了 。 剩下 那 点 小 胡同 小院 , 也 早已 淹没 在 拔地而起 的 高 楼群 中 。 这 老城 爱鸟 界 的 两 大 派 , 也 由此 应运而生 。 新派 儿 多 是 高楼 住户 , 玩 鸟儿 带 着 股 洋 派头 、 新鲜 玩意 儿 特 多 , 集中 地点 是 城郊 的 现代化 大 公园 。 而 老 派 儿 则 多 是 些 矮小 四合院 的 老 住户 , 什么 过去 掌勺 的 、 收 破烂 的 、 动 泥水活 的 、 钉鞋 补 掌 的 、 吆喝 卖 小 吃喝 的 , 岁数 大 了 玩玩 鸟 找 个 乐 子 , 求 个 清静 , 集中 地点 就是 这 老 城根 儿 的 小 公园 。 两 派 尚 能 和平共处 。 新派 儿 称 对方 为 " 老 帮子 " , 老 派 儿 称 对方 为 " 匪 派 儿 " 。 不过 , 据说 市政协 一 位 副 主席 , 正 准备 出面 组织 统一 的 爱鸟 者 协会 , 以 求得 结束 这 " 老 帮子 " 和 " 匪 派 儿 " 老死不相往来 的 局面 。 宗二爷 似乎 还 不 了解 这 一切 , 只是 一味 顾 自己 的 就近 , 顾 自己 的 洒脱 。 老 城根 儿 小 公园 从 年轻 时候 就 逛 惯 了 , 顺眼 、 舒坦 ! 一 汪 湖水 , 几 株 垂柳 , 跨过 石带桥 就是 那 隐 密 的 小 树林 。 这里 便是 鸟 的 乐园 、 自发 的 鸟市 , 老 派 儿 爱鸟 者 独有 的 社会 。 就 连 那些 专 找 幽静 之 处 打 太极拳 、 练鹤翔功 的 主 儿 , 也 不 敢 随意 来 此 一显身手 。 据说 , 一 位 自 谓 功力 深厚 者 刚刚 在 这里 运气 入定 , 就 见 数十 位 爱鸟 者 一齐 掀 掉 鸟笼 套 , 刹那间 百 鸟 争鸣 、 婉转 入 云 , 入定 者 一 惊 一 乍 , 差点 走 魔 入 邪 , 从此 就 再 没 见 犯 境 入侵 者 。 宗二爷 托 着 鸟 笼子 , 一身 和气 地 走进 了 小 树林 。 抬头 一 看 , 几 株 小 树杈 上 已经 挂 上 了 几 只 熟悉 的 鸟 笼子 。 但 那 株 最 显眼 的 、 似 专门 横 长 出 一 枝 虬龙 爪 的 小 树上 , 却 没有 人 敢于 贸然 挂 上 鸟笼 。 这 是 老 派 儿 爱鸟 界 不 成文 的 规矩 , 鸟儿 也 得 " 梁山 泊 英雄 排 座次 " 。 主 随 鸟 荣 , 谁 敢 呀 ? 宗二爷 一 见 就 摇头 了 : " 诸位 、 诸位 ! 这 算 什么 和 什么 呀 , 我 这 小妞 子 有 个 地方 , 就算 大伙儿 赏脸 啦 ! 这 , 这这 ... ... " 可 没 等 宗 二 爷 " 这 " 完 , 就 有人 马上 抢 过 鸟 笼子 挂 在 了 虬龙 爪 上 。 随着 便是 一 片 寒暄 声 传 了 过来 : " 宗二爷 ! 您 早 哪 ! " " 宗二爷 ! 您 喝 了 吗 ? " " 宗二爷 ! 您 抽 一 根 儿 ! " " 宗二爷 ! 您 ... ... " 好像 在 爱鸟 者 的 社会 里 , 只有 这样 的 称呼 才 透 着 亲切 、 近乎 、 才 透 着 爱鸟 者 社会 自己 特有 的 风 味儿 。 三月 前 , 您 这样 叫 试试 ... ... 宗二爷 现在 感到 的 却 是 一 种 满足 。 微微 含笑 应付 着 , 还 顺手 接过 了 鸟 友 递 过 的 那 根 儿 香烟 。 不 抽 ! 行 吗 ? 透 着 瞧不起 人 儿 。 两 个 烟 圈 儿 喷 过 , 宗二爷 抬 手 有板有眼 地 退 下 了 鸟笼 套 。 虬龙 爪 不能 白 占 着 , 得 挑 这个 头儿 。 宗二爷 的 小妞 子 露脸 了 , 只见 它 身形 俏丽 , 颜色 发黄 , 遍 体 油光 闪亮 。 尖尖 的 嘴 儿 轻轻地 梳理 了 几 下 羽毛 , 歪 着 头儿 机灵 地 瞅 了 主人 片刻 , 便 浑身 一 抖 , 跳 上 鸟 架 , 欢快 地 叫 了 起来 。 几 位 鸟 家 也 不 敢 怠慢 , 纷纷 揭开 鸟笼 套 , 露出 自己 的 宠物 儿 来 。 隔膜 三部曲 作者 : 梁 望峰 第一 部 : 师生 之间 在 一 间 餐厅 之内 。 阿 Sir , 突然 约 我 出来 吃 午饭 , 想 追求 我 了 吧 ? 男 教师 的 面色 温和 , 你 明知 我 不 是 这样 想 的 , 那 又 何必 令 自己 难以 接近 ? 女 学生 冷笑 了 一下 , 从 纯 白色 的 校服 裙 里 取出 一个 绿色 的 烟 包 , 腾出 一 支 , 衔 在 唇 间 , 再 把 烟 包 递 前 , 向 男 教师 微 托 一下 , 示意 他 也 来 一 支 。 男 教师 摇头 , 我 不 想 抽 。 女 学生 笑 了 一 笑 , 不 想 抽 YSL ? 男 教师 说 : 我 不 抽烟 的 。 女 学生 说 : 是 怕 在 学生 面前 损害 形象 吧 ? 请 放心 , 你 在 我 心目 中 一向 没有 甚么 地位 。 男 教师 一时间 无言以对 。 我 心 暗笑 。 其实 我 并 没有 刻意 去 偷听 两 人 的 对话 , 但 恰巧 坐 在 他们 邻近 的 位置 , 说话 有意无意 的 钻进 我 的 耳朵 , 是 我 控制 不 了 的 。 况且 , 我 没有 带 漫画 来看 , 干 坐 着 在 等 人 , 正是 百无聊赖 , 既有 现成 闹剧 上演 , 也 就 看看 无妨 了 。 过 半晌 , 男 教师 转入 正题 , 你 应该 知道 , 以 你 现时 的 成绩 , 下 年 绝对 不能 升班 。 他 顿 了 一 顿 , 你 没有 机会 再 留级 了 , 学校 将 会 强逼 你 退学 。 女 学生 扬扬眉 , 大 不在乎 的 瞪 着 他 。 男 教师 显得 很 有 耐性 , 关于 功课 上 的 问题 , 我 总 可以 帮 得 上 忙 。 女 学生 却 摇头 , 怎样 帮忙 ? 如果 我 由 开学 第一 课 已经 开始 不 明白 , 你 每天 放学 后 及 星期六 日 也 替 我 补课 吗 ? 我 肯 , 想 你 女朋友 也 不会 肯 。 男 教师 想 了 一 想 , 才 说 : 一早 有 不 明白 的 , 你 便 应该 即时 来 问 我 , 当 把 问题 累积 起来 , 到 解决 的 时候 便 难于 下手 了 。 女 学生 有点 无奈 的 摇 了 摇头 , 看 , 现在 又 将 责任 推 回 我 身上 了 , 你们 这些 所谓 教育工作者 , 还 不 是 死 剩 一 把 口 ? 她 替 自己 燃起 了 烟 , 深深 吸 一 口 。 我 心里 暗暗 佩服 她 。 完全 认同 她 的话 , 一 大班 为人师表 满 口 仁义道德 , 到 了 实际 行动 时 , 还 不 是 找 一千 个 借口 将 责任 推卸 得 一干二净 ? 看 , 来 了 ! 问题 在 你 身上 。 男 教师 的 面孔 像 铁板 一样 , 提高 声音 , 像 在 掩饰 自己 的 过失 : 你 把 头发 染 红 一 大 撮 , 上课 捣乱 , 满 口 粗 言 , 又 经常 和 老师 作 对 , 有 谁 会 知 你 也 想 读 好 书本 ? 女 学生 马上 回应 : 你们 一早 在 我 的 额头 上 列 了 个 " 坏 " 字 , 我 有 甚么 好 说 的 ? 交 功课 簿 给 你 , 做 得 不好 你 会 说 我 敷衍了事 , 做 得 好 你 却 以为 我 抄 别人 功课 。 你 叫 我 该 怎样 , 只 怪 自己 生来 一 副 衰 相 ! 她 神情 激动 。 我 也 抽出 一 根 烟 , 然后 点火 。 我 看见 男 教师 放 软 了 声音 : 我 今 次 约 你 出来 , 就是 觉得 你 可以 改 好 。 如果 连 你 也 放弃 自己 了 , 我 更 无能为力 。 这 一 次 , 女 学生 没有 反驳 他 了 , 只 沉默 地 抽烟 。 男 教师 知道 她 已 平静 下来 , 你 是不是 很 不 快乐 ? 女 学生 微 别 过 头 , 并 无 答案 。 是 失恋 吧 ? 他 猜 。 女 学生 拿 烟 的 双 指 一 抖 , 有些 烟灰 掉 了 在 校 裙 上 。 男 教师 并 没有 注意 到 她 那 微细 的 举动 , 你 不 说话 , 我 帮 不到 你 的 。 他 不 知道 她 其实 已经 说 了 不少 他 听 不到 的话 。 女 学生 始终 也 很 倔强 , 我 的 私事 并 不容 你 过问 。 男 教师 的 神态 逐渐 失望 。 女 学生 握 烟 的 手 颤抖 得 更 厉害 , 她 把 烟 放下 , 直视 着 他 : 你 以为 自己 是 甚么 ? 每个 月 赚 上 几万 元 还 当 自己 是 圣人 , 要 救 赎 世人 ? 男 教师 按 不住 了 , 终于 开始 以 老师 身份 斥责 她 : 你 自 甘 堕落 , 连 圣人 也 救 不 了 你 , 更 不要 说 有人 会 喜欢 你 了 ! 女 学生 的 脸 一 抽搐 , 似 被 触及 痛处 , 二话不说 便 把 餐桌 上 的 一 杯 清水 泼 向 男 教师 : 我 无 需要 别人 救 , 也 不必 有人 喜欢 , 你 既然 那么 神圣 , 就 饮 你 的 圣水 吧 ! 男 教师 霍地 弹起 , 半边 衣服 湿 透 了 。 他 怒 瞪 着 女 学生 , 没 说话 。 女 学生 咬 着 下 唇 , 低 着 头 。 好像 过 了 一个 世纪 , 女 学生 抬头 嗫嚅 : 对不起 。 她 的 脸上 有 歉意 。 男 教师 却 已 早 了 一 步 推 门 离开 , 并 没有 等到 她 的 那 句 话 。 而 他 也许 根本 不 预期 她 会 说 那种 话 吧 。 女 学生 目送 男 教师 离去 , 当然 没有 追 上 , 只是 突然 之间 苦笑 了 , 有点 浪荡 地 又 点 了 一 根 烟 。 我 也 和 她 一样 。 才 燃起 香烟 , 拿 着 手帕 抹 汗 的 老师 已 到 了 , 他 一 见 我 便 严厉 地 斥责 : 对着 长辈 抽烟 , 成 何 体统 ? 你 这种 学生 已经 无 药 可 救 了 ! 我 向 这 位 长辈 喷 了 一 口 烟 , 冷笑 着 , 站 起来 便 准备 离开 。 如果 彼此 的 说话 能 给 对方 留 多 点 余地 , 或者 多 付出 一点点 耐性 , 结果 可能 会 不同 , 又 或者 会 截然 相反 。 但是 , 如果 有人 说 我 自 甘 堕落 或 无 药 可 救 , 我 达 不到 他们 的 要求 , 我 想 我会 很 对不起 他们 。 第二 部 : 父女 之间 她 站 在 家门 前 , 由 校服 裙 袋 中 抽出 锁 匙 , 发出 一阵 金属 的 碰撞 声 。 家门 的 另 一边 传出 转动 门锁 的 声音 , 木门 被 打开 , 她 父亲 突然 在 门 后 出现 。 隔 着 一道 铁 闸 , 她 尽量 收藏 着 惊愕 于 他 今天 如此 早 归 的 表情 。 平静 如 湖水 的 脸孔 在 她 父亲 眼中 却 相等 如 冷若冰霜 , 令 他 的 体温 骤然 下降 , 两边 脸颊 仍 是 滚烫 的 。 你 到 哪里 逛 了 ? 他 严肃 地 问 。 她 见 他 并 没有 意思 的 马上 打开 铁 闸 , 便 知道 他 又 要 向 自己 展开 一 场 父女 之间 的 对峙 , 一旦 退缩 , 他 就 必定 有 自己 的 痛 脚 可 践踏 。 于是 她 直直 的 瞪 着 他 双眼 。 到 街上 逛 。 她 算是 回答 。 他 马上 感到 被 女儿 轻视 和 侮辱 了 , 这个 答案 , 究竟 算是 答案 吗 , 和 没有 答案 有 甚么 分别 ? 你 和 谁 一起 ? 他 始终 不肯 打开 门 , 因为 太 清楚 她 只 会 在 自己 面前 直 行 直 过 , 进 房 , 锁门 。 或许 只有 此 情 此 境 之下 才能 容许 双方 交谈 。 自己 一个 。 她 的 心 其实 在 剧 跳 , 凝视 着 铁 闸 的 锁 , 像 是 在 做 着 一 条 选择题 , 猜中 他 心目 中 的 答案 , 锁 便 能 自动 开启 。 你 说谎 ! 一个 人 可以 独自 在 放学 后 逛 上 四 小时 ? 他 的 表 现象 是 要 判定 对 错 的 双方 代表 律师 。 她 笑 了 起来 。 明知 一 哭 便 会 令 他 如愿 得 偿 、 洋洋自得 的 成为 胜利者 , 一个 从容 不 逼 的 笑容 却 可以 使 局势 一百八十 度 扭转 。 她 很 不以为然 地 说 : 我 自问 没有 证人 , 信 不 信 由 你 。 她 微 昂 头 , 这 一道 铁 闸 你 要 打开 它 吗 ? 他 看 着 她 , 像 看 着 一个 陌生 而 恐怖 的 脸孔 , 他 知道 自己 绝对 不能 放下 做 父亲 的 规 条 , 心里 却 隐隐约约 的 感受 到 害怕 、 猜疑 着 这个 跟 自己 流 着 同样 血液 的 人 。 一阵 沉默 。 终于 , 他 别 过 眼 , 转身 走 回 电视机 前 , 躲避 到 可以 依靠 和 减轻 他 头 抖 的 梳 化 椅 上 。 他 的 心 却 无法 平 伏 。 她 取出 锁 匙 , 打开 了 铁 闸 , 关上 门 , 在 他 面前 直 行 直 过 , 进 房 , 锁门 。 她 大大 松 了 口气 。 前 一刻 还 在 支持 自己 , 如果 铁 闸 始终 打 不 开来 , 离家 出走 也 没有 甚么 大不了 的 , 甚么 也 有 第一 次 的 。 幸好 无 风 无 浪 。 一 段 父女 对话 结束 。 第三 部 : 情侣 之间 有时候 , 专注 凝视 着 你 沉默 的 脸 , 在 眉宇 之间 总 会 隐约 看出 一 丝 你 把 自己 思想 抽 离 到 某 一些 事情 上 的 神态 , 我 的 笑语 总 会 止住 了 , 多 看 你 一眼 便 不 敢 再 看 下去 。 我 想 你 是 有 点儿 不 快乐 的 , 但 你 没有 说 , 我 便 不会 问 , 明白 你 该 有 思想 的 自由 , 只能 等 你 先 把 所 想 的 说 出 , 才 轮 到 我 有 问 暖 呵 寒 的 机会 , 可惜 , 你 是 个 太 坚强 的 人 , 又 或者 说 , 你 太 懂得 保护 自己 , 因此 你 从来 没有 把 匿 藏 于 眉宇 问 的 心事 说 出来 。 可能 这 是 我 的 胡思乱想 吧 。 一直 想 表现 得 自己 很 了解 你 , 因而 常常 有意无意 逼 你 接受 我 做 你 的 聆听 者 , 只 差 没有 把 你 有 甚么 烦恼 便 要 说 出来 这 句 话 讲 出口 , 但 我 偷看 你 的 一眼 , 我 还是 知道 你 一定 察觉 到 了 , 更 即时 感到 我 的 压 逼 感 。 你 的 烦恼 , 可能 添加 一 项 : 如何 将 她 摆脱 呢 ? 是 我 的 表情 一向 太 多 , 你 以往 对 我 说 了 甚么 , 我 心里 因 感到 的 不快 在 一秒 间 会 全 绘 在 脸上 , 以前 我 往往 认定 自己 的 筹码 很多 , 撤 一点 娇 会 使 你 更 着紧 我 , 现在 回想 , 那 只不过 由于 我 从未 落 注 罢了 ? 到 了 如今 , 你 我 之间 的 沉默 , 有 大部分 该 是 由 我 造成 的 。 10 沔水镇 对 丁 宗望 来说 是 熟悉 得 不能 再 熟悉 。 一 跑 进 小巷 里头 , 日本 人 哪里 找 得 着 他 。 丁 宗望 领 着 一 副官 一个 教师 七 弯 八拐 , 转眼 就 到 襄河 边 , 跳上 一 条 船 , 叫醒 船 老板 。 船 老板 一 见 是 丁 家 少爷 , 二话 没有 , 扯 起锚 , 张开 帆 , 顺风 上路 了 。 一 路上 没 遇上 任何 波折 , 天 刚 蒙蒙亮 , 脉旺嘴 就 到 了 。 船 靠 码头 之后 , 副官 坚决 要 请 大家 过 个 早 。 包括 船 老板 一行 四 人 就 上 了 岸 。 岸边 有 个 小 集市 , 贩 鲜鱼 就是 要 赶 个 早 , 所以 集市 已经 人来人往 , 十分 热闹 了 。 地上 到处 是 活蹦乱跳 的 鲜鱼 , 几 家 饭馆 子 挂 着 灯笼 , 酒 铺子 挑 出 了 酒 幌子 , 腾腾 的 热气 从 饭馆 子 一 阵阵 扑 出 , 肉包子 的 香味 和 鱼腥味 混 成一 团 怪 温馨 的 富裕 渔家 的 味儿 , 闻 着 就 叫 人 安稳 乐 和 。 丁 宗望 这 才 觉得 脚 疼 , 大家 一 看 , 右 脚 整个 乌 紫 肿大 了 。 丁 宗望 叫 了 声 " 疼 " , 走路 都 走 不 动 了 。 副官 安置 大家 坐 在 饭馆 子 里 , 要 了 四 斤 鲜肉 大 包 , 切 了 五 斤 透 味 烧 腊 , 配 了 馆子 里 所有 的 几 样 小菜 , 如 花生米 啦 , 宝塔菜 啦 , 酒 也 上 了 一 壶 , 鳝 糊 米粉 也 上 了 几 碗 , 花花绿绿 , 热气腾腾 摆 了 一 桌 。 大家 举杯 敬 了 丁 宗望 一 盅 , 丁 宗望 到 此 终于 说 出 一 句 完整 的话 : " 我 活 着 出来 了 ! " " 活 着 ! " 大家 说 。 几 个 男人 都 抹 了 一 把 死里逃生 的 泪 。 王 劲哉 秘密 接见 了 丁 宗望 。 丁 宗望 一个 细节 一 句 话 都 不 遗漏 地 回忆 了 这 一 段 经历 。 整整 讲 了 大半天 。 王 劲哉 自始至终 声色 不 动 。 " 你 说 你 背 会 了 那 封 信 , 还 记得 吗 ? " 王 劲哉 问 。 " 记得 。 好 文章 怎 会 不 记得 。 " 丁 宗望 不仅 流利 地 背诵 了 一 遍 陶 铸 、 杨 学诚 的 信 , 还 自告奋勇 默写 了 出来 。 晚饭 是 王 劲哉 请 的 。 在 王 劲哉 卧室 里 , 几 碗 好 菜 , 两 人 对 酌 , 月 芽 儿 就 挂 在 窗外 的 杨树 梢头 。 王 劲哉 说 : " 我 是 极 少 极 少 请 一个 人 在 卧房 吃饭 的 。 丁 先生 , 我 佩服 你 。 我 赏识 你 。 你 是 民族 的 英雄 ! " 丁 宗望 说 : " 不敢当 。 将军 过奖 了 。 " 但 丁 宗望 心中 的确 万分 激动 。 和 王 腊狗 一样 , 他 这 一辈子 是 永远 也 忘不了 与 王 劲哉 见面 的 这 一刻 情景 了 。 酒水 镇 的 传说 把 王 劲哉 塑造 成 了 一个 嗜 血 成 性 的 阎罗 形象 , 这个 神话 一般 的 人 忽地 就 活生生 站 到 了 自己 面前 , 是 个 军 仪 威严 整肃 , 字字 重 似 千金 的 军官 。 丁 宗望 甚至 有点 庆幸 这 一 次 的 遭遇 , 不然 , 他 这 一辈子 哪 能 进 到 兵营 , 哪 能 与 一 位 骁勇 善战 的 将军 共 饮 ! 哪 能 看到 这 千军万马 领头人 小 窗 边 的 月亮 ? 兵营 的 月亮 真是 和 沔水镇 的 不 一样 啊 ! 那么 孤高 清亮 冷 冽 。 后来 丁 宗望 在 暗处 观看 了 王 劲哉 对 王 腊狗 的 处理 , 就 更加 加深 了 对 王 劲哉 的 印象 。 原来 男人 还有 这么 个 世界 ! 王 腊狗 在 岁月 的 流逝 中 渐渐 恢复 了 平静 。 他 又 与 往日 一样 开始 勤学苦练 , 完全 是 个 好 兵 好 军官 的 典范 。 王 劲哉 传 他 传 得 很 随意 , 王 腊狗 一 丝 戒备 也 没有 。 " 报告 。 " " 进来 。 " 侦察 处 的 一个 侦察员 在 屋内 。 王 劲哉 说 : " 让 他 告诉 你 一个 消息 。 " 侦察员 说 : " 我 在 沔水镇 活动 了 一个 礼拜 。 了解 到 共产党 新四军 鄂 豫 边区 党委 派出 的 通信员 , 在 接头 后 被 出卖 , 日寇 剖 肚 开膛 杀害 了 他 。 " " 他 死 了 。 " 王 腊狗 沉重 地 说 。 接下来 是 沉默 。 王 王 劲哉 抽烟 , 侦察员 及 屋子 里 其他人 都 将 手 按 在 手枪 柄 上 , 沉默 地 望 着 王 腊狗 。 王 腊狗 嗅 出 了 危险 , " 师长 ! " 他 说 , " 师长 , 还有 事 吩咐 吗 ? " " 有 。 " 王 劲哉 说 , " 记得 我 的 训 条 吗 ? " " 记得 师长 ! " " 大声 背 一 遍 。 " " 是 , 师长 。 " 王 腊狗 立正 挺胸 , 目光 平视 前方 , 背 道 : " 我 是 爱国 人 , 爱国 人 是 我 。 我 是 良心 人 , 良心 人 是 我 。 我 是 劳动 人 , 劳动 人 是 我 。 我 是 勤苦 人 , 勤苦 人 是 我 。 杀 少 人 , 救 多 人 。 杀 坏人 , 救 好人 。 实行 勤苦 , 绝对 听 命令 。 吃饭 不 做事 的 人 , 是 国家 的 罪人 。 营私舞弊 的 人 , 是 国家 的 敌人 。 抗战 四 年 , 失 国土 大半 , 羞愧 万分 。 王 劲哉 宁 死 不当 亡国奴 ! 当 了 汉奸 的 人 , 儿子 儿孙 不能 在 人 前 说话 。 听 我们 师长 的话 , 服从 我们 师长 的 命令 。 绝对 能 打 胜仗 , 绝对 能 打 敌人 。 有钱 出 钱 , 有力 出力 。 掀起 全民 抗战 , 争取 最后 胜利 ! " 王 腊狗 背 完 , 大汗淋漓 , 惊惶 不安 紧 盯 着 师长 。 王 劲哉 说 : " 背 是 背 得 不错 , 做到 了 没有 呢 ? " 王 腊狗 何等 聪明 一个 人 , 顿时 明白 事 已 败露 , 连忙 跪下 求饶 。 说 自己 确实 是 尽 了 全力 想 拿 信 回来 , 可 共产党 的 通信员 就是 不 给 。 陷害 丁 宗望 是 故意 的 , 因为 他 和 丁 家 有 世仇 。 王 腊狗 又 一 字 一 泪 讲 叙 了 与 丁 家 的 恩恩怨怨 。 王 劲哉 一 支 接 一 支 抽烟 , 以 少有 的 耐心 听 着 王 腊狗 的 故事 。 王 劲哉 的 耐心 使 王 腊狗 胆大 起来 。 最后 说 : " 用 一个 共产党 的 通信员 做 饵 子 报 我 的 深仇大恨 有 什么 要紧 ? 我 想 师长 不 也 讨厌 共产党 吗 ? 我 就 只 恨 没 能 诳 出 信 来 。 " 王 劲哉 喝道 : " 狗屁 胡说 ! 来人 掌嘴 ! " 王 腊狗 的 脸颊 顿时 像 发面 一般 , 在 两 个 彪形大汉 的 巴掌 下 一点 一点 红肿 起来 。 直到 鼻孔 嘴角 都 流出 了 血 , 王 劲哉 才 抬 手 示意 停下 。 王 劲哉 走近 王 腊狗 , 端详 他 一会儿 , 叹息 说 : " 都 说 你 聪明 , 其实 你好 愚蠢 ! 做 了 汉奸 害 死 同胞 的 人 理应 处死 , 我 念 你 救 过 我 的 命 , 给 你 一 条 生路 : 三 天 之内 , 你 去 杀 一个 日本 小鬼 , 提 头 来 见 , 让 他 替 你 抵 一 条 人命 。 否则 , 你 就 抵命 。 " 王 腊狗 匍 伏 在 地 , 后悔 得 不行 , 他 为什么 回来 ? 这么 傻 ! 他 怎么 是 王 劲哉 的 对手 呢 ? 丁 宗望 在 厢房 里 看 着 这 一 幕 , 内 里 三 层 衣服 都 汗 湿 透 了 。 11 离 脉旺嘴 八十 多 里 地 有 个 龙家湾 。 孤零零 一 座 小 村庄 却 花木 繁茂 , 六畜 兴旺 , 五谷丰登 , 女 人生 得 个个 水灵 。 这种 情形 持续 有 百 来年 了 。 江汉 平原 这 一 带有 句 话 , 就是 : 脉旺 的 棉花 酒水 的 鱼 , 红潭 的 稻米 龙家 的 女 ; 吃 红潭 的 饭 , 咽 沔水 的 鱼 , 穿 脉旺 的 衣 , 搂 龙家 的 女 , 要 当 皇帝 ( 我 ) 也 不 去 。 日本 鬼子 侵入 江汉 平原 之后 , 当然 也 就 知道 了 这 段 典故 。 经常 就 有 三三两两 日本 小鬼 偷偷 离开 据点 来 龙家湾 找 花 姑娘 。 王 腊狗 在 龙家湾 湾 前 的 芦苇 丛中 潜伏 了 两 天 两 夜 , 挨冻 受 饿 , 终于 在 第三 天 杀 了 一个 日本 小鬼 。 前来 龙家湾 的 日本 小鬼 一行 四 个人 , 王 腊狗 不 敢 动手 , 他 跟踪 着 他们 , 瞅 准 有 一个 独自 进 了 一 户 人家 , 他 便 从 后门 摸 进去 。 王 腊狗 非常 有 运气 , 这个 日本 小鬼 正在 后面 厨房 劈柴 。 王 腊狗 拨开 厨房 后门 时 看见 了 一 张 十分 年轻 的 日本 脸 , 日本 脸上 居然 洋溢 着 爱意 , 笨拙 而 又 殷勤 地 在 中国 农家 劈 木柴 。 王 腊狗 等到 他 转 成 背面 时 , 一个 饿虎扑食 , 三 下 两 下 干净 利索 地 割 下 了 日本 小鬼 的 头 , 包袱 裹 巴 裹 巴 , 溜 回 了 芦苇 丛 。 当 王 腊狗 潜伏 在 芦苇 丛中 受苦 的 时候 , 丁 宗望 终于 鼓 起 了 勇气 找 王 劲哉 替 王 腊狗 求情 。 " 王 师长 , 打 他 骂 他 一 顿 就 行 了 , 让 他 一个 人 去 杀 日本 小鬼 太 危险 了 。 让 他 回来 吧 。 " 王 劲哉 说 : " 你 一个 堂堂 男子 , 哪 来 的 妇人 之 仁 ? 况且 他 一直 要 杀 你 呀 。 " 丁 宗望 说 : " 咳 , 没 念书 的 庄稼 莽汉 一 动 脾气 就 说 杀 呀 砍 , 哪 能 呢 , 再说 , 他 要 杀 我 , 我 要 杀 他 , 冤冤 相 报 何时 了 ? 还是 以 仁 服 人 的 好 , 我们 待 他 一家 都 不错 , 这 他 心中 还是 有数 的 。 " 王 劲哉 摇头 苦笑 , 军人 的 悲哀 由衷 而 生 : " 我们 国家 的 男人 就是 这种 样子 , 希望 在 哪里 呢 ? 我 在 为 谁 打仗 啊 ! " " 好了 好了 , 就 当 我 没 说 。 " 丁 宗望 无法 理解 王 劲哉 , 但 他 不 愿意 惹 他 不 愉快 。 丁 宗望 说 : " 王 师长 啊 , 您 又 没有 派 人 押 着 王 腊狗 , 他 一个 人 还 不 早就 跑 掉 了 。 " " 他 敢 ! " 王 劲哉 说 , " 他 动 了 逃跑 的 念头 也 不 敢 跑 ! 三 天 之后 非 回到 我 面前 不可 , 除非 他 要 死 不要 活 。 丁 先生 , 我 莽撞 地 给 你 一 句 预言 如何 ? " 丁 宗望 忙 说 : " 请 讲 请 讲 。 " 第一 章 水 往 低 处 流 沙 新 家 与 厕所 斜对面 , 水 从 厕所 出来 后 不 往 正 对面 的 小 屋里 流 , 也 不 往 沙 新家 对面 的 厨房 或 更 远处 流 , 而是 拐 个 弯 , 旗帜鲜明 浩浩荡荡 滚 向 沙 新 家 。 原来 这 看似 平坦 的 楼板 早已 拧 了 个 麻花 , 沙 新 家 这 间 房 成 了 " 厕所 泛 区 " , 独 受 屎 尿 黄 汤 的 恩泽 。 " 江 青 死 哎 ! 江 青 自杀 ! 快 来 瞧 哎 , 最新 消息 ! 晚报 , 晚报 , 就 二日 ( 十 ) 来 份儿 。 五 毛 , 找 您 三 毛 。 快 买 哎 , 江 青 出 事儿 了 -- " 卖报 的 小伙子 扯 着 嗓子 叫 着 , 可 买 的 人 不 多 。 人们 在 忙 着 买 吃 的 。 身边 的 小贩 儿 嗓门 儿 比 他 还 高 , 低 着 头 用 小 叉子 拢 着 豆芽 粗 吼 着 : " 豆芽 儿 , 绿豆 的 , 败火 , 贱卖 , 两 毛 了 ! 三 毛 二 斤 。 收摊 儿 了 啊 。 " 这 是 长安街 边上 的 一 条 狭长 马路 , 刚刚 在 这儿 设 了 自由市场 。 刚 出 锅 的 吊 炉火 烧 西红柿 黄瓜 茄子 熟 肉 朝鲜泡菜 鸡蛋 花生仁 儿 嫩 豆腐 , 叫卖声 讨价还价 声 男女老少 嚷 成一 片 。 长安街 一 街 的 体面 风光 , 这里 则 是 半 胡同 的 嘈杂 喧闹 。 如果 说 长安街 是 一 条 宽广 流 缓 的 大河 , 这里 就是 一 孔 狭窄 湍急 的 下水道 ; 长安街 是 一 场 华彩 歌剧 , 这里 就是 一 出 世俗 的 京韵大鼓 。 这 二者 仅 一 楼 之 隔 。 窄巴巴 的 胡同 里 人 挤 人 疙疙瘩瘩 蠕动 着 。 人们 看上去 都 很 忙 , 东 突 西 蹿 , 这边 扒扒头 那边 吼 一 嗓子 打 问 价钱 , 自行车 你 撞 我 我 碰 你 乱成一团 。 可 那种 挑肥拣瘦 的 精明 刁钻 劲儿 , 又 像 是 人人 都 挺 闲在 似的 。 就 在 这时 有 一 光 膀子 壮汉 , " 叭 " 一 声 把 一个 大 筐 往 铁 台子 上一 放 , " 哗 " 地 掀开 蒙 在 筐 上 的 白布 大 叫 : " 鸡头 , 一块 五一 斤 啊 , 刚 从 厂 里拉 来 的 。 " 这 一 声 , 立即 招来 " 呼 " 的 一 群 人 。 筐 里 血淋淋 地 堆 着 密实 实 的 鸡头 , 连 脖子 都 没有 , 全 是 齐 根 儿 砍 下来 的 , 眼 们 还 死不瞑目 地 圆 睁 着 。 立即 有 一 满脸 流汗 的 胖 女人 挤 上 前来 , 张口 就要 五 斤 , 大 票子 一 扔 , 拎 着 血红 的 鸡头 一 扭 身 叫 着 : " 看 血 , 蹭 着 啊 ! " 兴冲冲 杀出重围 。 有人 在 一旁 打 着 招呼 : " 秀花 , 又 给 三子 买 好 酒菜 了 ! " 胖 女人 满脸 油花花 绽 着 笑 : " 他 丫 就 爱 这 一 口 儿 , 专 爱 吸 溜 脑子 。 " 买 鸡头 的 人 挤 成一 大 团 , 吵吵 着 要 壮汉 降价 , 汉子 抖 着 一身 肥肉 说 : " 哥们儿 大 老远 从 厂 里拉 来 的 , 这 份 辛苦 钱 挣 得 不易 , 瞧 , 浑身 炼 出 油 来 了 。 咱 这 是 新鲜 鸡头 , 爱 买 不 买 , 要 减价 儿 也 得 6 点 以后 , 愿 等 你 就 等 。 " 偏偏 在 这 乱 成 一锅粥 的 当口 , 胡同 里 开进 一 辆 什么 医院 的 救护车 来 。 车子 贼声贼气 鸣 着 喇叭 , 车顶 上 的 那 盏 蓝 光 转 灯 恐怖 地 飞 旋 着 。 可 就是 没 人 给 它 让路 , 人群 照旧 打 疙瘩 。 年轻 司机 见 人们 不 搭理 他 , 就 从 窗 里 伸出 头 来 急 赤 白 脸 地 嚷 起来 : " 让让 哎 , 有 急 病人 , 死 了 人 你们 负责 啊 ! " 没 人 听 , 照旧 为 鸡 脑袋 砍价 儿 。 老娘 们 儿 家家 的 , 照样 见 了 面 热烈 地 凑 一 堆 儿 : " 多 大个儿 的 柿子 , 怎么 卖 ? " " 一块五 了 , 妈X的 , 贵 死人 。 " " 除了 破烂儿 不 涨价 儿 , 任 什么 , 一 天 一 涨 。 " 司机 急 了 , 一 嗓子 大 骂 : " 别 磨蹭 痒痒 了 , 快 走 , 里头 有人 要 死 了 ! 没 见 这 是 救护车 呀 ? " " 你 妈 要 死 了 是不是 ? 破 鸡巴 救护车 你 吓唬 谁 ? 谁 不 知道 你们 丫 的 成天 开 空车 转 蓝 灯 儿 ? 闹鬼 呀 。 打开 , 要 是 没 病人 , 嘿 , 我 大 嘴巴 抽 你 丫 的 。 " 这边 一 喊 , 又 围 了 一 大 群 人 看热闹 , 敲 锣 边 儿 的 大有人在 。 " 给 他 开开 , 让 他 看看 快 死 的 人 什么 模样 儿 , 传染 他 。 " " 怎么 不 开 呀 ? 保 不准 是 艾滋病 。 " " 认 个 错 儿 算了 , 下回 别 使 假 招子 蒙 市 了 。 这边 儿 , 让 个 道 儿 给 他 。 还 不 赶紧 回家 做饭 去 。 " " 不能 便宜 了 他 。 装 什么 孙子 ? 找 他们 医院 领导 去 , 扣 他 一个 月 奖金 。 这 年头 就 罚 钱 灵 。 " " 给 他 一 大 哄 呗 ! " 报 贩子 又 大 叫 : " 江 青 自杀 哎 , 刚 出 锅 的 晚报 , 江 青 死 了 , 还有 五 份儿 啊 。 " 一阵 大笑 : " 车 里 敢情 是 江 青 , 快 让让 呗 , 老娘 的 专车 。 " 龟儿子 哟 ! 江 青 死 了 跟 我 什么 关系 ? 这 条 鬼 胡同 , 让 我 挤 了 半 小时 ! 成都 的 自由市场 从来 没 这么 挤 。 上 北京 来 图 个 什么 ? 连 条 像样 的 鱼 都 没有 。 若 不 是 冲 " 向导 出版社 " 的 名气 绝不 来 。 沙 新 推 着 车子 挤 出来 , 上 了 大 马路 , 总算 凉快 了 点 。 风 一 吹 , 才 觉 出 衣服 水 湿湿地 贴 在 身上 。 真 想 扎 江 里 去 游 个 泳 。 不禁 想起 嘉陵江 来 , 假期 住 在 学校 里 , 早晚 游 一 趟 。 早晨 的 水 凉 到 心里 , 晚上 的 水 暖暖 的 , 仰 在 江 上 望 一 天 的 星星 , 那 日子 。 怎么 北京 连 条 河 也 没有 ? 护城河 像 下水道 。 想 着 想 着 抬 腿 上车 , 却 发现 车 把 前 的 菜 筐 里 西红柿 正 潺潺 淌 着 红 汁 , 让 他 想起 刚才 那些 血淋淋 的 鸡头 。 汁 水 染 红 了 前 胎 。 那 可是 一块 多 一 斤 的 呀 , 一个 月工资 能 买 几 斤 ? 全 挤 开花 了 。 柿子 上面 的 鱼 腥 汤 子 已经 流 进 柿子 微笑 的 口子 里 。 " 还 没 到 家 , 一 锅 西红柿 熬 鱼 先 做好 了 。 " 沙 新 为 这个 发现 笑 出 声 来 。 忙 支 上 车子 去 摆弄 摆弄 那 一 筐 吃喝 儿 , 却 忘 了 这 是 在 十字路口 上 , 引来 警察 大 骂 : " 那个 男 的 , 小 矬子 儿 , 说 你 呢 , 弄 西红柿 的 , 聋 了 你 ? 退 白 线 后头 去 ! 啧 , 后头 , 什么 叫 后头 ? 当 是 你们 家 呢 , 想 停 哪儿 就 停 哪儿 呀 , 找 残废 。 " " 西红柿 流 汤 了 。 " " 行 了 , 瞧 你 老娘 们 儿 样 儿 , 再 买 一 筐 不 得了 。 " " 马路 橛子 , " 沙 新 暗 骂 着 往 白 线 后退 。 " 瞎 了 你 ? 我 的 裙子 哟 ! 五百 块 一 条 呢 , 瞧 你 那 德行 , 刮 坏 了 赔 得 起 吗 , 你 ? " 后头 有 女人 在 骂 。 沙 新 一 回头 , 一个 冷艳 女人 正 用 脚 抵 住 后轴辘 。 " 别 退 了 , 警察 又 不 是 你 亲 爹 , 还 说 什么 是 什么 呢 。 " 谁 他 妈 都 可以 训 我 ! 沙 新 一阵子 窝火 , 大 叫 一 声 : " 你 他 妈 -- " 后 半 截儿 立即 咽 了 回去 , 因为 他 看到 女人 边上 一个 黑 铁塔 似的 男人 正 搂 着 她 的 腰 。 " 绿 了 , 上车 呀 ! " 壮汉 冲 沙 新 粗 吼 一 声 。 哦 , 绿灯 。 人们 纷纷 上车 蹬 起来 。 沙 新 忙不迭 扭转 身上 车 。 车 筐 太 沉 , 车 把 忽忽 悠悠 。 一块 五一 斤 的 西红柿 , 两 块 五一 斤 的 鱼 , 三毛 一个 的 袋 奶 , 杂七杂八 一下子 就 花 了 三十 块 。 这 点 东西 能 催 下 奶 来 不 ? 娶 这 知识分子 老婆 干什么 , 会 生 孩子 不会 产 奶 。 又 是 鱼汤 又 是 药 , 才 催 出 可怜巴巴 的 几 滴 黄 汤 , 催 一 滴 要 花 二十 块 了 。 唉 , 抡 力气活 的 女人 就 没 这种 麻烦 , 一 对 儿 大 沉 奶子 , 喝 凉水 也 长 奶 。 沙 新 此时 忘 了 , 当年 谈 恋爱 时 就 爱 她 那 麻秆 似的 细 腰 , 一 走 一阵风 摆 柳 , 好 飘逸 。 现在 顶 希望 老婆 横 吃 横 喝 壮实 起来 , 颤 起 大 奶子 来 , 让 可爱 的 女儿 也 能 吃 上 一 口 母 奶 。 其实 营 不 营养 还 不 是 最 主要 的 , 最 主要 的 是 老婆 没 奶 沙 新 多 了 一 份 苦差 。 起 五 更 睡 半夜 喂奶 是 顶 苦 的 活儿 。 小 东西 随时 都会 饿 , 你 随时 要 起床 到 二十 米 远 的 厨房 里 去 煮 牛奶 。 喝 不好 吐 了 , 重 来 , 常常 迷迷糊糊 端 着 牛奶 进 了 厨房 , 点 上火 眼睛 就 闭 上 了 , ... ... 孩子 再也 不 哭 了 , 嘴巴 吮 着 奶 汁 , 小 手 摩挲 着 妈妈 的 奶子 , 眼睛 斜斜 地 死 盯 着 一个 谁 也 说不清 的 地方 , 吮 着 吮 着 就 合 上 眼 , 叼 着 奶头 呼呼 大 睡 , 真 省事 。 现在 可 好 , 沙 新 喂 孩子 吃 牛奶 , 女儿 叼 上 奶嘴 , 手 却 本能 地 摩挲 沙 新 的 胸口 , 好 可怜 , 一生 下来 就 陷入 欺骗 和 虚无 中 。 现在 的 知识 妇女 全 闹 奶 荒 , 越 知识 越 没 奶 , 说不上 是 进化 了 还是 退化 了 。 " 江 青 死 了 , 晚报 ! " 又 是 卖报 的 。 死 就 死 了 呗 , 当成 什么 大事 嚷嚷 , 这 年头 谁 关心 这个 ? 你 要 喊 西红柿 二 毛 一 斤 了 , 那 才 是 新闻 。 海葬 蔚兰 的 海 , 蔚兰 的 天 , 蔚兰 的 海 和 天 的 尽头 , 耸立 着 白 得 发亮 的 云山 ; 白 得 发亮 的 云 山 下面 , 泊 着 一 叶 蓝 灰色 的 帆 。 是 该 撒网 的 水域 了 。 海 沉默 着 , 船上 的 五 个人 也 都 沉默 着 。 三 个 年迈 的 渔夫 铁青 着 脸 , 在 船舱 里 无声 地 抽烟 ; 阿根 和 鸽子 坐 在 船 板 上 , 互相 用 眼睛 传递 着 惶惑 。 这次 出海 本来 就 不 是 打鱼 , 而是 一 场 阴谋 。 主谋 是 鸽子 爷 。 鸽子 是 他 五十 岁 那年 捡 来 的 。 捡 来 了 鸽子 就 没 了 鳏夫 的 孤独 , 却 也 捡 来 了 数 不 清 的 艰辛 。 他 用 老 渔夫 多 咸 味儿 的 血汗 养育 他 的 心肝 。 为了 鸽子 少 一 声 啼哭 多 一个 笑脸 加 一 件 新衣 , 他 曾 被 雷电 的 金 鞭 抽 下 大海 , 曾 被 黑鲨 的 尾鳍 砍 断 肋骨 ... ... 鸽子 十九 岁 了 , 是 条 美人鱼 呢 ! 通风 透亮 的 日子 总 浸透 了 苍老 的 欢笑 。 可是 , 他 渐渐 发现 鸽子 再不 像 只 小 猫 , 整天 围 着 他 撒娇 , 却 与 阿根 那 小子 粘 乎 上 了 ! 鸽子 的 变化 使 他 目眩 使 他 恐慌 。 十九 年 了 , 他 还 从没 想到 过 鸽子 是 会 飞 的 。 鸽子 要 是 飞 了 , 日子 还 叫 什么 日子 ? 而且 , 他 眼里 的 阿根 哪 点 能 同 鸽子 比 呢 ? 而且 , 阿根 又 姓 魏 ! 为此 , 他 告诫 , 他 劝说 , 他 恳求 ... ... 然而 一切 都 是 徒劳 , 鸽子 总是 羞 红 着 脸 说 : " 爷爷 , 这 事 您 别 管 。 " 阿根 这 狗崽子 , 真 把 我 鸽子 的 心 勾 去 了 ! 这 哪儿 成 这 哪儿 成 ! 鸽子 爷 终于 请来 了 老二 、 老三 合计 对策 。 在 荒僻 渔村 的 古老 的 小 屋里 , 掩 起 门窗 , 点 起 蜡烛 , 倒 上 大 碗 烈酒 , 喝 得 眼睛 血红 。 " 那 狗崽子 , 要 掏 我 的 心 哪 ! " 鸽子 爷 抹 去 两 行 浊 泪 。 " 咱 姓 于 , 任 他们 成 了 , 不 是 喂 鱼 么 ? " 老二 眼里 燃 着 愤怒 和 恐慌 。 " 拆 ! " 老三 一 拳 砸 在 桌子 上 。 三 个 同胞 兄弟 捧 着 酒 碗 策划 了 一个 险恶 的 阴谋 : 让 阿根 相 帮 出海 捕鱼 , 到 深海 逼 他 中断 与 鸽子 的 往来 ; 他 若是 不 从 就 朝 海里 推 了 , 喂 鱼 ! 如果 一旦 事发 蹲 监 砍 头 三 个 老 兄弟 一同 摔 碎 酒 碗 一同 低 吼 : " 值 ! " ... ... 宁静 的 海 天 , 静穆 的 云帆 。 鸽子 爷 长长 喷 出 一 口 浓烟 , 那 烟 仿佛 是 从 正 生火 的 炉灶 里 涌 出来 的 : " 阿根 , 你 小子 下来 。 " 阿根 仓皇 不安 地 走进 船舱 , 盯 着 鸽子 爷 的 脚尖 ; 鸽子 轻手轻脚 地 跟 进来 , 盯 着 阿根 的 脚跟 。 海上 骤然 风 起 , 船 晃 起来 。 鸽子 爷 先 发话 : " 你 , 往后 不准 再 引 我 的 鸽子 ! " 阿根 脸 一 红 : " 可 我们 ... ... " 鸽子 脚尖 磨 着 脚尖 : " ... ... 合得来 。 " " 你们 姓氏 相 克 ! " 阿根 、 鸽子 异口同声 说 : " 我们 不 信 命 。 " 涛 起 云 涌 , 满 海 烧 起 了 黑色 的 火焰 , 满天 烧 起 了 黑色 的 火焰 。 船 被 浪 烧 急 了 , 窜 上 云端 , 又 被 云 烧 怕 了 , 缩 进 浪 谷 。 鸽子 爷 稳住 身子 , 只 冲 阿根 道 : " 你 休想 ! " 仍 是 异口同声 : " 我们 铁 了 心 ! " 老二 、 老三 一 拍 大腿 喝 : " 铁 了 心 也 得 散 ! " 船 猛地 一 栽 , 像 要 翻跟头 。 阿根 一 把 抱 住 就要 跌倒 的 鸽子 。 老 渔夫 们 的 眼 被 烤 红 了 , 跃 身 挺起 , 齐 发 一 声 喊 : " 喂 鱼 ! " 骤雨 嚎 着 泼 着 倾 过来 , 雷电 咆 着 闪 着 抽 过来 , 海 天 啸 着 旋 着 碾 过来 ! 帆 经不住 威吓 , 勾结 风暴 , 背叛 了 渔 人 , 把 腰 一 弓 , 船尾 便 插 进 海里 , 船 首 便 翘 进 云 里 ... ... 一 排 浪 奸笑 着 撞 进 船舱 。 老 渔夫 们 中断 了 已 近 尾声 的 胁迫 , 一齐 扑 出 船舱 , 用 斧头 、 牙齿 和 老 命 折断 了 桅杆 。 而 木质 船体 上 被 砸 被 撞 被 碾 裂 的 道道 口子 , 却 是 不能 堵塞 了 。 阿根 舍命 从 船舷 上 抢 到 仅 剩 的 两 个 救生圈 , 一个 塞 给 鸽子 , 一个 递 向 鸽子 爷 。 鸽子 爷 鼻子 里 喷 出 声 恶 气 , 夺 过 救生圈 , 递 向 老二 、 老三 ; 老二 、 老三 却 推 回来 , 风浪 中 喊 : " 哥 呀 , 带 鸽子 去 吧 " 鸽子 爷 牛 眼 圆 瞪 , 把 四 个人 看 了 个 遍 , 最后 牛 眼 套 住 了 阿根 , 青筋 布满 了 额头 。 云 在 向 下 压 , 浪 在 往 上 涌 ; 船 在 往 下沉 , 血 在 朝 上 冒 ... ... 猛然 , 救生圈 套 到 了 阿根 脖子 上 ; 猛然 , 鸽子 爷 的 声音 盖 住 了 风暴 雷霆 : " 狗崽子 ! 你 要 好好 待 我 的 鸽子 。 " 老二 、 老三 也 只是 一刹那 的 惊愕 。 三 双 枯 手 一同 抹 去 两 张 嫩 脸上 的 泪 , 三 双 枯 手 一同 把 两 个 跪 着 的 人 掀 进 了 暴虐 的 大海 , 再 喊 一 声 : " 回去 吧 ! 孩子 。 " 六 道 期望 的 光柱 , 把 两 个 救生圈 推向 谁 也 看 不见 的 生命 的 彼岸 ... ... 之后 一 闭 眼 , 随 浪头 跌进 船舱 , 坦然 封 起 舱门 , 在 齐 腰 深 的 水 里 站 着 , 打开 酒 葫芦 ... ... 好 来劲 的 老酒 啊 ! 酒 下 了 肚 豪情 就 淹没 了 忧伤 : " 我们 已经 是 儿女 满堂 的 人 了 ! " " 我 的 鸽子 , 也 有 甜 甜蜜蜜 的 日子 啦 ! " 满足 的 笑 , 苍老 的 笑 , 豪迈 的 老 渔夫 的 笑 ! 风暴 掩 不住 , 雷霆 盖 不住 , 海浪 埋 不住 ! 虽然 当 风暴 过后 , 这里 只 剩下 那 蔚兰 的 海 、 蔚兰 的 天 。 海 呀 ... ... 喜鹊 春天 , 妻子 在 院 门外 捡 到 只 受 了 枪 伤 、 口黄 还 没 褪 净 的 小 喜鹊 。 喜鹊 ! 蓝天 白云 间 的 精灵 、 能 给 人家 带来 吉祥 喜庆 的 天使 啊 ! 我 为 它 治 伤 , 捉 青 虫 喂 它 , 到 夏天 , 这 只 小 喜鹊 已 长成 大 喜鹊 、 伤口 也 就要 痊愈 了 。 我 担心 它 日后 会 飞 走 , 就 剪 去 了 它 翅 端 的 羽毛 , 每天 放养 在 院子 里 。 自从 有 了 这 只 喜鹊 , 我 心里 常 涌出 一 种 喜事 将 至 的 预感 。 尤其 是 清晨 被 喳 喳喳 的 叫声 唤醒 , 睁 眼看 到 它 站 在 窗台 上 、 初 阳 在 窗玻璃 上 喷溅 时 , 我 就 觉得 整个 家 都 被 光焰 无际 的 吉祥 笼罩 着 。 它 有 许多 招 人 喜欢 、 让 人 爱怜 的 习性 。 喂 它 食物 时 , 它 总是 先 迫不及待 地 吞咽 几 口 , 而后 就 匆匆 把 剩余 的 叼 走 , 藏 到 墙 缝 中 或 扫帚 下面 , 用 树叶 掩盖 好 。 据 鸟类学 家 说 , 收藏 食物 是 喜鹊 的 天性 , 否则 冬天 会 挨饿 。 而 这 只 喜鹊 的 " 深谋远虑 " 则 是 可笑 的 在 被 豢养 的 环境 中 , 还 用 担心 挨饿 么 ? 它 夜里 一定 要 栖息 在 院内 的 小 树上 , 刮风 下雨 也 不 例外 。 若是 把 它 放 进 盒子 里 它 会 又 叫 又 跳 , 闹腾 一 整夜 。 有 天 夜里 我 听到 它 在 院子 里 嘶叫 扑打 , 忙 拿 电筒 奔 出 屋子 , 见 它 正 同 邻居 家 的 老 猫 死 拼 。 赶走 老 猫 后 , 发现 它 竟然 只 受 了 点 轻伤 , 而 邻居 家 说 老 猫 被 啄 瞎 了 一 只 眼 ! 我 担心 过后 老 猫 会 来 复仇 , 夜里 就 把 它 强 塞 进 屋檐 下 的 木箱 里 ; 木箱 留 有 个 只 容 得 它 出入 的 小 洞 , 夜里 用 木板 堵 上 。 起初 它 夜里 闹 啊 , 闹 了 一些 日子 就 不 闹 了 , 后来 夜里 不 堵 木板 它 也 不 朝 外 跑 了 。 它 通 人性 , 恋人 。 每当 我 上班 准备 出 院门 时 , 它 就 扇 着 翅膀 扑 上来 , 叼 住 鞋带 挽留 我 ; 而 当 我 摆脱 它 的 缠绵 走开 时 , 它 那 双 绿豆 大小 的 黑 眼睛 里 就 留 露出 无奈 、 惆怅 和 忧伤 。 当 我 下班 推开 院门 , 它 准 是 翅 爪 并 用 扑 到 我 脚下 , 撒娇 似 地 、 诉说 委屈 似 地 鸣叫 。 其实 它 有 " 野心 " , 在 我家 过 得 并 不 快活 。 它 被 剪 了 翅膀 、 伤口 又 没 完全 愈合 , 但 总 企图 往 外 飞 ; 飞 不 出去 就 呆呆 地 站 在 院 心 , 久久 地 仰望 院子 上空 那 方 天 。 这时候 喂 什么 它 也 不 吃 。 我 猜想 它 是 在 思念 山野 、 思念 天空 、 思念 自己 的 同类 , 打算 待 到 深秋 它 长 出 新 羽 、 伤口 完全 愈合 后 就任 它 飞 走 。 那么 这 以前 怎样 才能 不 使 它 孤独 呢 ? 我 买 了 几 只 鸡 养 在 院子 里 与 它 为 伴 。 起初 它 很 讨厌 鸡 , 总是 一 副 瞧不起 的 神色 , 站 在 远处 鄙视 着 鸡 ; 当 鸡 接近 时 它 会 发怒 , 奋力 与 鸡 扑打 。 但 渐渐 地 它 就 同 鸡 们 建立 了 友善 的 关系 , 鸡 们 吃 食 时 它 跟 着 捡 米粒 , 鸡 们 晒太阳 它 往 人家 翅 下 偎 , 甚至 还 常 把 自己 收藏 的 食物 叼 出来 放到 鸡 面前 , 像 是 讨好 ... ... 它 的 变化 远 不止 这些 , 许多 习性 和 习惯 也 渐渐 改变 了 : 不再 企图 朝 院 外 飞 , 不再 久久 地 仰望 天空 , 不再 收藏 食物 , 早晨 也 不再 站 到 窗台 上 鸣叫 了 ; 我 一边 关 窗子 , 一边 据理力争 : " 肖 冰 , 你 用 词 可 要 有分寸 啊 ! 你 言 重 了 ! 我 说 你 是 我 表弟 , 无非 想 使 开场白 诙谐 点儿 , 幽默 点儿 , 谈 得 上 什么 卑鄙 不 卑鄙 的 ? " " 但是 你 造成 了 我 的 女友 对 我 的 误解 ! " 他 的 声调 半 些 儿 也 没 降低 , " 她 以为 我 要求 你 说 我 是 你 表弟 ! 她 以为 我 不择手段 攀附 一 位 作家 ! 你 有 什么 了不起 的 ? 不 就是 在 人们 靠 读 小说 打发 业余 时间 的 那 几 年 中 , 写 了 几 篇 不俗 不 雅 的 小说 么 ? 我 怎么 那么 想 攀附 你 ? 你 必须 对 你 造成 的 严重 后果 负责 ! 你 必须 对 我 道歉 ! " 这时 我 的 老 母亲 从 外边 回来 了 。 当着 老 母亲 的 面 , 我 不便 发作 , 一 笑 , 说 : " 好 , 好 , 好 。 我 向 你 道歉 。 是 我 不 对 , 使 你 蒙受 了 奇耻大辱 。 行 了 吧 ? " 母亲 不知 我 做 了 什么 亏心事 , 疑惑 地 、 不安 地 望望 我 , 又 望望 他 , 静静地 站 在 旁边 , 忐忑 地 观察 着 事态 的 发展 。 我 说 : " 妈 , 你 进屋 去 。 没 你 什么 事儿 。 " 便 往 屋里 推 母亲 。 母亲 不肯 被 推进 屋里 去 。 用 息事宁人 的 口吻 对 他 说 : " 孩子 呀 , 他 要 做 了 什么 对不起 你 的 事儿 , 我 一定 严厉 管教 他 。 你们 有 话 都 好好 说 , 千万 别 争吵 。 俗话 讲 , 冤家 宜 解 不宜 结 是不是 ? " 在 我 的 老 母亲 面前 , 他 变 得 有些 不好意思 了 。 忽然 也 笑 了 , 礼貌 地 说 : " 大娘 , 其实 ... ... 其实 他 没 做 什么 对不起 我 的 事 。 我们 也 不 是 在 吵架 。 我们 不过 ... ... 不过 就是 在 讨论 问题 。 一时 激动 , 嗓门 儿 就 高 了 些 ... ... " 母亲 见 他 说 得 心 诚 , 消除 了 不安 , 说 : " 你们 这些 孩子 哇 , 整天 总 有 那么 多 问题 要 讨论 。 不 是 吵架 就 好 。 进屋 去 坐下 慢慢 儿 讨论 呗 。 " 我 又 往 屋里 推 母亲 : " 妈 , 你 自己 先进 屋里 去 吧 ! 我们 再 讨论 几 句 , 就 不 讨论 了 。 " 他 也 说 : " 大娘 , 你 自己 先进 屋里 去 吧 。 我们 绝对 不 是 在 吵架 , 您老 就 一百 个 放心 吧 ! " " 没 见 过 你 这样 的 , 堵 着 客人 在 过厅 讨论 问题 ! " 母亲 谴责 地 瞪 了 我 一 眼 , 终于 进屋 去 了 。 他 低声 说 : " 你 只 向 我 道歉 不行 。 " 我 用 比 他 更 低 的 声音 问 : " 那 怎么 才 行 ? " 他 说 : " 刚才 你 的 道歉 不 算数 。 你 必须 当着 我 女友 的 面向 我 道歉 , 并 向 她 解释 清楚 , 才能 证明 你 的 诚意 。 " 我 说 : " 可以 。 你 的话 有理 , 就 照 你 的话 办 。 过 几 天 , 我 到 你们 学校 去 。 咱们 一了百了 。 " 他 说 : " 不必 麻烦 你 再 到 我们 学校 去 一 次 了 。 她 今天 跟 我 来 了 ... ... " " 这 ... ... 她 在 哪儿 呢 ? " 我 不禁 又 有些 发愣 。 " 在 楼 外 等 着 。 我 说 我 记不清 你家 几 层 几 门 了 , 找 准 了 再 请 她 上来 。 我 这 就 去 请 她 来 见 你 ... ... " 不 待 我 有 什么 表示 , 他 匆匆 下 楼 去 了 。 我 暗自 叫苦不迭 。 心想 , 生活 真 精彩 。 生活 真 奇妙 。 很 " 他妈的 " 的 一 件 事儿 , 更 " 他妈的 " 了 ! 倘若 他 叫 上来 一 位 " 侃 姐儿 " , 或 一 位 比 他 对 人 的 潜意识 更 有 研究 的 女 思想 者 , 我 可 怎么 应付 呢 ? 不 扭曲 自己 也 得 再 扭曲 自己 , 不 虚伪 也 得 再 虚伪 了 啊 ! 他 请 上楼 来 一 位 剪短 发 的 姑娘 。 一 张 典型 的 南方 姑娘 的 挺 文静 挺 秀气 的 面庞 。 白 衫 。 绿 裙 。 一 双 黑色 的 布 的 平底 坡 跟 儿 鞋 。 整个 人 儿 显得 清清爽爽 娉娉婷婷 的 。 为了 证明 自己 不无 诚意 , 我 恭候 在 门口 。 " 徐 索瑶 。 " 她 笑 着 , 大大方方 地 向 我 伸出 了 一 只 手 。 笑 时 , 样子 挺 甜 。 挺 妩媚 。 我 暗想 , 从 外表 而 论 , 这 一 位 " 表弟 " , 显然 是 与 他 的 女友 相形见绌 的 。 这 一点 竟 使 我 感到 , 比 和 他 唇枪舌剑 争吵 了 一 架 心里 还 痛快 。 我 和 她 握 了 一下 手 , 请 他们 双双 进 门 后 , 遂 按照 与 他 预先 订 下 的 " 条约 " , 向 她 说 了 些 赔礼道歉 澄清 事实 真相 的话 。 不料 她 笑 着 说 : " 别 跟 我 说 这些 。 别 跟 我 说 这些 。 我 和 他 一块儿 来 , 主要 的 目的 , 不过 就是 想 跟 您 认识 认识 , 您 怎么 当 起 真 来 了 ! " 说 罢 , 无拘无束 地 在 沙发 上 坐下 了 。 我 便装 出 不知所措 的 样子 瞧 着 " 表弟 " 。 意思 是 , 你 看 , 你 也 太 小题大做 了 吧 ? 请 进一步 指示 吧 , 现在 我 还 应该 做 什么 呢 ? 他 瞧 着 她 , 低声 但是 相当 之 严肃 地 说 : " 原来 你 存心 利用 我 ? " 她 说 : " 什么 话 啊 ? 这 就算 利用 你 啦 ? " 她 说 着 拉 他 坐下 。 " 岂有此理 ! " 他 一 甩 胳膊 , 甩开 了 她 的 手 , 红 着 脸 往 外 就 走 。 " 肖 冰 , 你 别 走 。 你 怎么 能 这么样 说 走 就 走 啊 ! 这 ... ... 这 闹 的 多 不好 ? " 我 挡 着 他 , 不 让 他 走 成 。 唯恐 他 真 走 掉 了 , 留下 另 一 种 品味儿 的 尴尬 供 我 独 享 。 他 的 徐 索瑶 却 对 我 说 : " 让 他 走 。 别 挡 着 他 。 他 想 走 就 让 他 走 。 " 他 反倒 不 往 外 走 了 。 她 嗔 了 他 一 眼 , 又 说 : " 你 呀 , 你 这个 人 有时候 顶 没劲 了 ! 好像 别人 处处 都 在 暗算 你 , 存心 和 你 过不去 似的 ! 你 就 不能 多少 有 点儿 幽默感 ? 别人 认真 的 时候 , 顶 数 你 玩世不恭 。 别人 企图 营造 点儿 轻松 愉快 的 小 气氛 的 时候 , 你 却 比 最 讲 认真 的 共产党员 还 认真 , 处处 挑剔 细节 的 真实 与 不 真实 。 你 干吗 总 扮演 大 杀风景 的 角色 呢 ? " 他 嘟哝 道 : " 我 怎么 知道 你 心里 是 这么 想 的 ? " 她 不依不饶 地 说 : " 那 你 知道 了 以后 , 为什么 又 生气 , 又 要 走 呢 ? 你 潜意识 里 , 有 什么 古怪 在 作祟 吧 ? " " 没有 ! " 他 分辩 道 , " 我 这会儿 的 潜意识 , 是 空白 而且 干净 无瑕 的 ! " " 拉倒 吧 ! 有 干净 无瑕 的 潜意识 么 ? 尤其 你们 男人 的 ! " 她 继续 抨击 他 。 我 觉得 比 他 抨击 我 的 时候 , 更加 不 留 情面 。 我 暗想 , 大概 在 研究 和 分析 人 的 潜意识 方面 , 她 是 他 的 先生 或 导师 吧 ? 我 替 他 感到 狼狈 。 也 替 自己 感到 狼狈 。 因为 , " 你们 男人 " 这 句 话 , 使 我 也 未能 幸免 。 事实上 她 也 抨击 到 了 我 , 或者 说 我 也 受到 了 误伤 。 不管 她 自己 是否 感觉 到 了 这 一点 。 他 却 主动 和解 地 笑 了 。 " 你 给 我 坐下 。 " 他 乖乖 地 坐下 了 。 她 用 胳膊肘 拐 了 他 一下 : " 先 把 你 的 潜意识 放 一边 , 回到 学校 再 细细 地 分析 你 ! " 母亲 闻 声 从 另 一个 房间 踱 了 出来 , 打开 冰箱 , 捧 着 一个 大 西瓜 , 放在 茶几 上 , 热情 地 请 他们 吃 。 徐 索瑶 从 母亲 手中 接过 刀 , 说 : " 大娘 , 我 来 我 来 ! " 三 下 五 除 二 , 切 得 个 瓜 七零八 散 。 他 从 旁 看 着 , 评论 道 : " 你 看 你 是 怎么 切 的 ? 有 你 这么 切 的 么 ? 人家 都 是 , 先 顺着 瓜 纹 切 一 刀 , 然后 再 ... ... " " 你 吃 不 吃 ? " 她 又 嗔 了 他 一 眼 , " 嫌 我 切 得 不 规范 你 就 别 吃 ! 教条主义 ! " 说 罢 , 捧 起 一块 就 吃 。 母亲 问 : " 甜 么 ? " 她 连连 说 : " 甜 。 又 凉 又 甜 , 棒 极 啦 ! " " 你 ... ... 你 真 岂有此理 ! 你 怎么 不 先 让 大娘 一 让 ? " 他 的 语气 悻悻 的 。 分明 的 , 他 是 从 内 心里 真 对 她 不满 起来 了 。 " 大娘 , 您 吃 中间 这 一块 ! " 他 双手 捧 了 一块 几乎 无 籽 的 , 恭恭敬敬 地 递给 我 的 老 母亲 。 " 好 , 好 。 大娘 陪 你们 吃 ... ... " 母亲 搬 了 一 只 小 凳 , 坐 在 他 对面 。 他 对 我 的 母亲 说话 时 , 我 觉得 他 的 眼神 儿 很 特殊 。 很 异样 。 眸子 里 凝聚 满 了 温柔 。 语调 也 极其 温柔 。 那 乃是 一 种 只有 最 孝心 的 女儿 , 对 自己 一辈子 含辛茹苦 的 老 母亲 才 有的 温柔 。 那 一 种 态度 , 也 是 不能 仅仅 用 恭敬 或 礼貌 这 一类 词 来 形容 的 。 那 一 种 温柔 , 仿佛 使 他 变 得 十二分 的 女性化 了 。 与 他 维护 他 尊严 时 的 敏感 , 与 他 收复 他 自尊 时 的 咄咄逼人 , 与 他 分析 和 研究 别人 潜意识 时 的 刻薄 的 得意 , 与 他 诱使 别人 落入 " 自己 扭曲 自己 " 的 圈套 而 不能自拔 时 的 镇定 的 狡黠 , 判若两人 。 难道 还有 什么 别的 事情 , 比 看到 他人 以 真挚 的 温柔 对待 自己 的 老 母亲 更 愉快 的 么 ? 那 一 时刻 我 对 他 产生 了 极大 的 好感 。 甚至 完全 可以 说 , 我 被 他 感动 了 。 觉得 他 其实 一点儿 也 不 讨厌 。 星期三 起始 的 记忆 是 没有 形象 的 。 我 好像 从 很 深 很 深 的 什么 地方 升 上来 , 一直 升 出 地表 。 第一 眼看 到 的 便是 天空 中 一 排 九 个 太阳 。 它们 距离 相等 , 从 西南 端 一直 排 到 东北 端 , 气势 非常 壮观 。 然而 并 不 光芒四射 , 就 像 九 盏 硕大无比 的 吸顶灯 , 又 白 又 扁 , 光线 柔和 。 当 这 光线 照 在 我 赤裸 的 身体 上 , 就 像 盖 上一 层 光滑 透明 的 被子 。 我 坐 起来 , 闪亮 的 被子 也 随身 而 起 , 这 感觉 真是 奇妙 无比 。 可是 我 有点 奇怪 , 阳光 怎么 不 热 呢 ? 阳光 的 存在 不 就是 靠 那么 一 种 晒 人 的 感觉 吗 ? 于是 , 被子 的 美妙 和 舒适 之 感 骤然 消失 。 我 想 掀开 被子 逃 出来 。 我 发觉 根本 无法 做到 。 因为 我 已经 被 这种 异样 的 非常 不适 的 光线 所 弥漫 了 。 浑浑噩噩 中 , 我 觉得 好像 以前 什么 时候 也 有 过 类似 现在 这种 体验 -- 人类 先 有 " 感觉 " , 再 有 " 意识 " , 最后 才 是 " 精神 " 和 " 思想 " 。 这 是 一个 生 的 全过程 。 死 的 过程 正好 倒 回去 。 因此 , 只有 " 精神 和 思想 " 的 出现 才 算是 人 的 完成 。 否则 人类 永远 会 陷 在 杂沓 的 感觉 和 混沌 的 意识 里 。 但是 , " 精神 与 思想 " 走 到 了 极致 之后 , 是否 会 迷失 在 更 混杂 的 感觉 与 意识 中 ? 从来 没有 谁 能够 回答 人类 , 都 是 人类 在 自己 回答 自己 。 今天 正是 这样 ! 待 我 站 起身 来 , 出现 在 眼前 的 一切 , 使 我 所有 的 " 精神 与 思想 " 都 像 黑压压 站 满 树枝 的 受惊 的 鸟 " 哗啦 " 飞 去 , 空空如也 的 脑袋 里 全 是 感觉 的 碎块 和 直愣愣 的 惊叹号 -- 我 看 不 明白 , 正前方 远远 的 大地 上 , 堆积 着 那 大片大片 奇形怪状 的 块状 物体 是 什么 。 是 垃圾 吗 ? 可是 最 小 的 一块 至少 比 五百 个 我 还 高 。 谁 会 创造 如此 庞大 的 垃圾 呢 ? 这些 物体 大多 是 黑色 和 紫色 的 , 刀 削 一般 光亮 的 平面 或 斜面 , 把 天上 众多 的 太阳 斑斓 细碎 地 反射 出来 , 乍 看 很 像 是 那些 太阳 掉落 下来 跌 得 粉碎 的 景象 。 一 种 近 于 凝结 的 死 寂 的 气息 使 这 一切 更加 怪异 。 可是 我 的 左边 , 完全 是 另 一 种 风光 。 整个 原野 上 横竖 整齐 地 摆放 着 足 有 几万 个 完全 一样 的 长方形 银色 的 框架 , 看来 是 用来 建造 高楼大厦 的 。 框架 里 空荡荡 , 每个 框架 中间 只有 一个 金属 球 儿 , 下边 接连 一个 酷似 弹簧 的 东西 。 它们 在 地上 一刻 不停 地 蹦 跳 着 。 这些 弹簧 球 几 好像 很 情绪化 , 有时 显得 很 平稳 , 跳 起来 优雅 又 有 节奏 , 完全 可以 跟 着 它 的 节拍 唱歌 ; 有时 却 变 得 兴奋 高亢 激动 勃发 , 胡 蹦 乱 跳 蹿 出 框架 , 一下 一下 地 高高 弹射 向 天空 。 在 我 看来 , 弹射 的 轨迹 都 是 发泄 性 的 线条 。 跟着 我 看到 一个 奇异 得 足以 震惊 人 的 场面 , 就是 天上 忽然 浮现 出 一个 极其 浩大 的 嘴唇 , 足 有 二十 公里 长 。 唇 缝 部位 是 鲜艳夺目 的 湿漉漉 的 玫瑰 红色 , 唇 边 四周 颜色 渐 淡 , 这 嘴唇 的 感觉 松软 如 烟 , 很 像 夕照 燃烧 的 云霞 。 大 嘴唇 缓缓 蠕动 , 好像 要 亲吻 什么 : 伴随 着 蠕动 , 唇 边 四周 云烟 般 的 丝 缕 就 像 水草 那样 飘 摆 , 唇 绽 中 的 液体 似乎 要 流淌 出来 。 突然 这 大 嘴唇 向 下 一 拥 , 我 感到 整个 大地 都 为 之 震颤 , 还有 一 种 要 被 这 大 嘴唇 吞 进去 的 感受 , 定睛 再 看 , 巨大 的 嘴唇 居然 不见 了 。 它 在 天上 隐没 了 。 所有 弹簧 球 儿 都 像 撤 了 气 那样 疲软 地 散落 在 地上 。 随后 我 发现 , 每当 这些 弹簧 球 儿 的 激情 到达 高潮 时 , 这 大 嘴唇 便 浮现 出来 一 次 。 而 大 嘴唇 那 铺天盖地 的 一 吻 , 似乎 就是 为了 平息 这些 小 弹簧 球 难 奈 的 狂躁 。 我 反复 看 了 几 遍 , 便 被 这些 怪物 们 毫无 变化 的 机械式 的 重复 动作 弄 得 十分 乏味 , 甚至 感到 厌烦 。 于是 我 又 发现 , 这种 惊天动地 的 行为 , 怎么 不 出 一点 声响 ? 我 拍 了 拍手 , 确认 不 是 我 的 耳朵 有 问题 , 奇怪 ! 难道 声音 被 消灭 了 ? 谁 消灭 的 ? 究竟 又 是 怎样 被 消灭 的 呢 ? 而 失去 了 声音 和 失去 了 晒 意 的 阳光 一样 , 都 有 一 种 无 生命 的 空洞 和 可怕 。 一个 更 可怕 的 发现 陡然 在 我 的 脑袋 里 出现 。 为什么 没有 人 ? 到处 可以 看到 人 制造 的 事物 , 怎么 独独 看 不见 人 的 任何 踪影 ? 这 到底 是 什么 地方 ? 是不是 我 来 错 了 星球 ? 地球 应该 是 一个 缤纷 五彩 、 充满 生命 芬芳 的 世界 呀 ! 我 从 右边 好似 一 座 坍塌 倾圮 的 城市 那样 大片大片 的 巨型 碎块 中 联想 到 , 是不是 地球 不久前 经历 一 场 战争 , 或者 大 地震 , 或者 更 残酷 的 灭绝 性 的 灾难 , 人 全 死去 了 ? 为了 重新 创造 人类 , 我 才 被 神 指示 返回 到 这 地球 上 来 ? 在 隐隐 感到 一 种 神 示 的 同时 , 一 种 久别 了 的 原始 的 蓬勃 的 生命 力量 , 在 我 身体 的 核心 部位 诞生 。 就 像 植物 的 种子 在 花心 的 深处 , 以 看 不见 的 形式 出现 。 我 已经 感到 它 的 出现 , 并 一下子 从 血肉 深处 , 潜 到 皮肤 上 每 一 根 细细的 全 色 绒 样 的 汗毛 下边 的 毛孔 里 。 微风 宛如 一 只 温柔 大 手 , 在 我 光 裸 的 身上 滑 肩 而 过 , 我 全身 为 之一 震 ! 被 爱抚 的 感觉 美好 无比 , 并 攸 关 地 记 起 一个 伟大 又 温柔 的 名字 : 亚当 ! 我 的 心 看见 了 亚当 。 他 那 伟岸 的 身躯 , 栗色 的 鬈发 , 有力 的 大 手 和 蓝色 深情 的 眼睛 。 对 , 还有 他 总是 粗粗 喘 着 气 的 很 大 的 鼻孔 。 我 环顾 四周 , 不用 判断 , 就 知道 亚当 所在 的 方向 。 我 生命 之中 有 个 罗盘 , 指针 一直 指 着 亚当 。 女人 更 听从 来自 生命 的 直觉 。 我 迈开 步子 , 赤足 沿着 高高 隆起 的 一 条 山脊 走 去 。 头顶 上 的 九 个 太阳 已经 依次 一 个个 消失 在 西边 。 仅 剩下 的 三 个 太阳 全 挤 在 那 一边 地平线 的 附近 , 而且 暗 下来 , 变 得 殷红 又 明媚 。 天边 有 几 个 黑 点 飞驰 而 来 。 它们 被 淡淡 发亮 的 天幕 衬托 得 像 是 几 只 极大 的 鸟 。 可是 飞 到 头顶 上空 时 再 看 , 原来 是 几 个 模样 怪诞 的 无 人 驾驶 的 飞行器 , 形体 极其 巨大 , 飘飘 忽忽 , 好似 游 魂 一般 无声 地 飞 了 过去 。 星期六 今天 的 事情 我 必需 记 下来 。 我 相信 , 今天 才 是 一切 一切 真正 的 开始 。 清晨 我 进入 了 山谷 。 那 一瞬间 我 的 心情 美好 之 极 。 奔波 多 日 , 我 终于 回到 了 我 所 认识 的 地球 上 。 数 不尽 的 参天 大树 列队 站 在 峡谷 两边 , 对 我 可谓 毕恭毕敬 , 表示 欢迎 , 我 不住 地 向 它们 点头 致意 ; 那 满山遍野 的 绿 草 处处 用 纤细 的 碧 手 , 捧 出 一 丛丛 鲜艳 亮丽 的 花朵 , 惹 得 我 时时 弯 下 腰 来 , 去 亲吻 它们 毛茸茸 芳香 的 花蕊 。 尤其 是 远远 挂 在 绝壁 上 的 瀑布 , 一 落 到 地上 , 立即 像 光 着 雪白 的 双 腿 , 欢歌笑语 地 从 深谷 跑 出来 。 一刹那 , 浪花 和 泡沫 滑 滋滋 没 过 了 我 的 脚 腕 。 一个 相隔 一万 年 的 记忆 恢复 了 。 记忆 返回 就 像 找回 失物 那样 , 也 是 感觉 极 好 。 我 " 哎 -- 哎 " 地 叫 起来 。 呼唤 我 昔日 的 那些 朋友 们 , 蝴蝶 、 甲虫 、 夜 鸳 、 大 鹏 鸟 、 兔子 、 松鼠 、 狮子 、 长颈鹿 、 斑马 , 还有 那 庞然大物 -- 嘴 旁 挂 着 一 对 月牙 儿 的 自 象 。 可是 它们 没有 任何 一个 跑 出来 。 大概 到 什么 地方 游玩 去 了 吧 。 就 像 当年 我 带领 他们 在 森林 中间 的 阔 地上 举行 水果 盛会 那样 。 每次 , 金丝雀 都 要 叼 来 一 小 枝 红 樱桃 挂 在 我 挽 在 耳边 的 发结 上 。 我 在 溪水 里 尽情 沐浴 过后 , 选择 了 水边 一块 草地 躺 下来 , 合 上 眼 , 享受 这 一切 , 也 等候 我 的 朋友 们 。 这时候 , 我 不再 有 疲劳 的 感觉 。 几 天 里 种种 怪诞 的 经历 也 抛 置 一旁 , 不 去 想 那些 事情 的 原故 与 究竟 吧 ! 只有 不 去 思想 , 才能 回到 自己 的 生命 感觉 里 。 由于 我 是 躺 着 , 而 不 是 像 刚才 那样 站 着 , 微风 便 温情 地 抚 遍 我 的 全身 。 当 它 由 我 的 双脚 向上 , 掠过 我 光滑 的 身体 时 , 我 每 一 处 凸起 的 部位 , 都 感到 它 美妙 的 触动 。 于是 渐渐 的 , 我 那 潜藏 在 每 一 根 汗毛孔 里 的 生命 能量 , 全 像 嫩芽 破土 而 出 , 长 出 一个 肥大 而 鲜活 的 叶子 来 ; 每 片 叶子 包 卷 着 一 朵 喷香 的 花儿 。 久 己 消失 的 又 一个 词汇 冒 了 出来 。 它 叫 : 伊甸园 。 伊甸园 是 什么 ? 我 一时 记 不 起 它 的 内容 。 然而 , 这个 伊甸园 分明 混合 着 亚当 的 气息 , 如果 把 亚当 的 气息 分 高 出来 我 就 无法 单独 来 感觉 它 。 我 模糊 依稀 地 觉得 它 好像 还 与 芬芳 和 色彩 有 着 什么 牵连 ? 这时 , 我 觉得 有 一个 影子 遮住 我 , 尽管 我 是 闭 着 眼 。 亚当 ? 我 猛地 睁 开眼 -- 却 见 几 个人 站 在 我 周围 , 直 怔怔 看 着 我 。 他们 给 我 的 第一 个 印象 是 些 矮小 而 古怪 的 家伙 , 身穿 完全 相同 的 灰色 袍子 。 大概 只 到 亚当 的 腋下 那么 高 。 脑袋 上方 是 平 的 , 如同 一个 平台 , 上边 头发 稀薄 , 好像 生 了 一 层 软 毛 。 黑 麻雀 王 巨 他 第一 次 看见 麻雀 是 在 九 岁 那年 , 母亲 死 了 , 父亲 从 老家 把 他 带到 矿山 的 时候 。 他 说 , 他 的 家乡 一马平川 , 四周 圈 着 山 , 象 个 大大 的 盆子 。 他 和 母亲 就 住 在 这个 盆子 里 , 日日 思念 着 远在 山上 当 煤矿 工人 的 父亲 。 那 时候 , 母亲 坐 在 炕 上 , 双 腿 柔柔 地 暖暖地 盘 成 一个 窝 , 他 卷曲 着 身子 躺 在 母亲 柔柔 的 暖暖 的 腿 窝 里 , 望 着 母亲 忧伤 的 脸 问 : " 爹 在 哪儿 呢 ? " " 在 矿上 呢 。 " " 矿 在 哪儿 呢 ? " " 在 山上 呢 。 " " 山 在 哪儿 呢 ? " " 在 远远 的 天边 呢 ... ... " 母亲 抬 起头 , 望 着 窗外 天边 下 遥远 的 山峦 , 哼 着 一 曲 原始 而 苍凉 的 调 儿 。 父亲 常年 不 回家 , 母亲 想 得 苦 了 , 就 不 让 自己 闲 着 。 一 闲 就 想 , 一 想 就 麻烦 , 一 麻烦 就 掉 眼泪 。 母亲 拼命 地 干活 : 喂 鸡 , 喂 猪 , 喂 羊 ... ... 母亲 是 因为 思念 和 劳累 死去 的 。 他 说 , 他 永远 忘不了 那个 把 他 母亲 带走 的 遥远 的 秋日 。 那天 苍穹 笼 盖 四野 , 他 和 母亲 去 山药 地 里 割 草 , 山药 地 漫无边际 开 满 白色 的 花朵 , 宛如 无数 只 蝴蝶 翩翩飞舞 。 他 听 母亲 叫 了 声 " 柱儿 " 就 抬 起头 来 , 看见 母亲 慢慢 地 向 后 倒 去 , 四周 旋 起 一 片 白色 的 浪涡 , 把 母亲 吞没 了 。 那些 日子 , 他 恐惧 地 躲 在 老屋 那 扇 陈旧 斑驳 的 门 背 后面 , 听 着 那些 出出 进进 杂沓 的 陌生 的 脚步声 。 当 一切 归于 平静 , 他 看见 父亲 一个 人 孤单 地 从 院子 里 走进 来 , 砰 地 一 声 关上 了 那 扇 门 。 几 天 后 , 他 和 父亲 坐 了 村里 去 矿上 拉 煤 的 马车 离开 了 村子 。 他 说 , 马车 走 了 整整 一 天才 走进 了 那 条 沟 。 那 条 沟 由 南向 北 绵延 了 十 余 里 , 远近 夹 着 几 个 小 村庄 。 村里 错错落 落 的 屋顶 挂 满 了 煤尘 , 一 色 灰 黑 。 低矮 的 黑 房子 拥挤 在 一起 , 远远 望去 象 一 窝窝 雀 蛋 。 沟 底 一 条 弯弯曲曲 的 小河 把 村庄 串 起来 , 村 名 也 就 一 溜 水 儿 叫 : 马 脊梁 , 峰 子 涧 , 枯树 , 店 湾 ... ... 沟 顶 上 有 两 座 浑圆 的 山头 , 象是 个 女人 躺 着 时 凸 耸 起 的 乳房 。 矿井 就 在 乳头山 下 , 远远 的 象是 一个 黑色 的 斑点 , 工人 们 出出 进进 如同 蚂蚁 ... ... 第二 天 , 父亲 上班 , 他 跟 着 父亲 到 了 场上 。 他 站 在 那 条 淌 着 黑 水 的 沟 边 看 着 父亲 , 父亲 穿 着 黑衣 烂 衫 , 走进 一 间 下 栅 按 动 立柱 上 的 按钮 , 载 者 煤 的 矿车 呼啸 着 从 井口 飞 出 , 牵引 矿车 的 钢 绳 棍 一般 大 打 着 地面 。 父亲 又 按 了 电铃 , 矿车 倒退 着 滑 如 叉道 。 父亲 迅疾 地 调 上车 去 , 一 脚 踩 住 钢 绳 , 猛地 一 提 插销 , 矿车 箭 一般 地 射 出去 , 滑 向 翻 楼 。 父亲 顺势 跳 下车 , 拖 了 钢 绳 到 另 一 轨 的 空车 旁 , 挂 好 , 又 走 到 小蓬 去 按 电钮 。 五六 个 空车 光 铛 光 铛 地 拖 起来 , 送入 井 下 。 父亲 反反复复 做 着 这 一 工作 , 一刻 不停 。 太阳 热辣辣 地 照 , 父亲 不时 地 用 手 摸 一下 脸 , 黑黑 的 脸上 便 有 豆 大 的 汗珠 啪楞 啪楞 往 地下 掉 。 父亲 弯腰 系 了 一下 鞋带 , 一 场 急 雨 如期 而 至 , 倾 盆 浇注 。 父亲 在 雨 中 仍 不停 地 忙 着 , 从 煤车 上 跳 上 跳 下 , 落 淌 鸡 似的 。 雨水 打 在 他 的 背上 , 溅 起 一 片 水 雾 。 一 次 , 矿车 滑 出 了 轨道 。 过来 一个 人 , 大声 训叱 父亲 。 父亲 没 吭声 , 弓 了 腰 去 扛 车 。 这时 , 天空 划 过 一道 黑 光 , 一 只 黑 鸟 飞 落 到 父亲 背上 , 他 惊讶 地 尖叫 了 一 声 , 父亲 听见 他 的 声音 , 朝 下 勾 回头 , 脊背 象 造山运动 一样 渐渐 隆起 , 血红 的 眼睛 看 着 他 : " 黑 麻雀 ! " 从此 , 在 他 童年 的 记忆 里 , 便 有 了 一 群 黑色 的 雕像 。 他 头 顶 在 窗玻璃 上 , 两 眼 呆呆 地 望 着 院子 。 院子 里 有 一 群 啄食 的 麻雀 , 是 黑色 的 。 院墙 上 有 几 处 泥 皮 脱落 , 形 如 人 兽 , 象 远古 时代 的 壁画 。 有时 , 几 只 黑 麻雀 飞 落 到 壁 上 , 似 画 在 上面 的 。 这时候 他 想起 了 第一 次 看见 黑 麻雀 时 的 情景 , 就 讲 给 妻子 听 。 坐 在 他 身后 的 妻子 了 , 就 搂 住 他 的 腰 , 把 脸 贴 在 他 背上 。 他 的 背 结实 宽大 的 象 一 盘 炕 , 能 睡 人 。 他 攥 住 妻子 的 手腕 , 回头 瞥 了 地上 那 把 轮椅 。 那 把 轮椅 静静地 停 在 那里 , 向 是 一个 十分 遥远 的 传说 。 他 说 , 他 来到 矿山 , 十 多 个 春秋 , 一晃 而 过 。 他 长成 了 一个 身体 魁梧 , 满脸 疙瘩 的 大 后生 , 而 他 的 父亲 却 渐渐 地 衰老 下去 , 终于 有 一 天 , 枯瘦 的 身躯 卷曲 在 炕 上 , 爬 不 起来 。 从 那时 起 , 他 接 了 父亲 的 班 , 成 了 一 名 煤矿 工人 。 父亲 退休 后 , 一个 人 回老家 去 了 。 辞别 时 , 父亲 把 那 张 跟随 了 他 十几 年 的 狗 皮褥子 往 肩上 一 背 , 回头 说 了 一 句 " 你 妈 还 等 着 我 呢 ! " , 就 走 了 。 那天 他 没 说 一 句 话 。 跑 上 了 山头 , 目送 着 父亲 的 背影 。 父亲 不 让 他 送 , 想 一个 人 走 。 父亲 说 那年 他 就是 一个 人 这样 走 到 山里 来 的 。 他 看见 父亲 下 了 山坡 , 沿着 河滩 朝 南 走 。 父亲 象是 被 一块 石头 绊 了 一下 , 朝 前 踉跄 了 几 步 。 他 的 眼睛 一下子 湿润 了 , 他 的 眼里 看见 一个 模糊 的 小 黑 点儿 在 晃动 ... ... 父亲 走 后 , 他 心里 空落落 的 , 孤独 得 要命 。 和 他 同班 的 一个 工友 , 看 着 他 笑笑 , 说 : " 该 成 个 家 了 。 " 他 说 : " 我 的 女人 丈母娘 还 没 给 生 下来 呢 。 " 工友 说 : " 她 正在 后山 拉 骆驼 着呢 , 你 信 不 ? " 他 摇摇 头 : " 说 没 的 呢 。 " 工友 说 : " 咱们 打赌 " " 打赌 就 打赌 。 " 后山 距 矿上 百里 之 遥 , 远远地 只能 看见 天边 下 的 那 座 孤峰 。 那位 工友 的 家 就 住 在 后山 。 走 到 山脚下 , 他 真的 看见 一 位 姑娘 站 在 草地 上 , 背后 跟 着 一头 高大 的 骆驼 , 一 根 绳 弯弯 的 牵 在 他 的 手里 。 那位 老兄 走 过去 , 和 那 姑娘 说 了 几 句 话 , 回头 朝 他 挤挤 眼 , 丢 了 一 句 " 我 在 村口 等 你 的 " , 一溜烟 儿 跑 的 没 影 了 。 他 呆呆 地 站 着 , 山风 吹动 他 的 衣襟 。 那 姑娘 撩 一 撩 披 在 脸上 的 头发 , 眯 了 眼 看 他 , 甜甜 地 笑 。 他 发现 那 是 一 双 毛乎乎 很 好看 的 眼睛 , 就 盯住 走 过去 , 说 想 骑 一下 骆驼 。 姑娘 就 让 骆驼 卧 下 , 让 他 骑 。 姑娘 问 他 : " 你 叫 啥 ? " " 大 柱 。 " 他 说 , " 你 呢 ? " " 毛 眼眼 。 " 姑娘 答 。 回去 的 时候 , 两 个人 都 骑 在 驼背 上 , 女 的 在 前 , 男 的 在 后 , 贴 的 紧紧 的 。 骆驼 慢慢 地 径直 朝 村里 走 。 村庄 悬 在 半 山坡 上 , 遥遥 的 , 梦幻 般 朦胧 。 天上 有 白云 在 飘 。 " 毛 眼眼 。 " 他 叫 。 " 嗯 。 " 姑娘 应 。 " 做 我 老婆 吧 。 " 他 说 。 " 你 打 我 不 ? " 毛 眼眼 说 。 " 不 动 你 一 指头 。 " 他 说 。 " 那 我 就 给 你 做 老婆 。 " 毛 眼眼 说 。 晚上 , 他 催 工友 去 姑娘家 提亲 。 姑娘 有 个 老奶奶 , 反对 这 门 亲事 , 坐 在 昏暗 的 屋角 影子 似的 对 她 说 : " 孩子 , 你 爷爷 是 个 窑 黑子 , 他 死 了 二十 多年 , 奶奶 尿 出 的 尿 还是 黑 的 。 " " 黑 就 黑 , 我 不怕 。 " 姑娘 态度 坚决 。 老奶奶 叹 了 口气 , 说 : " 苦命 的 孩子 ... ... " 掉 下 了 几 滴 老 泪 。 当 娘 的 想 了 想 , 说 : " 既然 孩子 同意 , 就 随 她 吧 。 孩 他 爹 , 你 说 呢 ? " 姑娘 的 父亲 说 , 彩礼 要 一 辆 大 马车 ... ... 第二 天 , 他 要 回 矿上 , 姑娘 送 他 。 他 对 姑娘 说 : " 回去 我 就 在 山上 盖 间 小屋 , 小屋 盖 好 我 就 接 你 去 。 " 姑娘 点点头 。 她 走 在 他 身边 , 细细的 腰 , 圆圆的 臀 , 婀婀娜娜 地 扭 。 他 耐 不住 , 伸手 搂 住 了 姑娘 的 腰 。 姑娘 身子 一 软 , 瘫 倒 在 他 身上 。 他 就 抱 起 姑娘 , 摇摇晃晃 地 走进 山沟沟 去 。 山沟 里 惊 飞 起 一 群 野鸡 。 回到 矿上 , 每天 下 了 班 , 他 就 上山 背 石头 , 在 山坡 上 垒 呀 垒 , 三 个 月 后 , 一 间 崭新 的 小屋 搭 成 了 : 薄薄的 墙 , 薄薄的 顶 , 小小的 窗 , 矮矮 的 门 ... ... 他 前 看看 , 后 看看 , 觉得 小屋 可爱 极了 , 就 挥动 双 拳 , 兽 一般 地 仰天 长 吼 : " 我 有 窝 了 ... ... " 四周 响彻 着 他 的 声音 。 香 与 香 乔 典运 人们 对 爱社 诉苦 , 说 日子 难过 。 爱社 说 , 我 比 你们 好 过 ? 谁 比 我 赔 得 多 ? 你们 要 难过 , 我 就 该死 了 ! 人们 说 , 我们 咋 比 你 , 你 拔 根 汗毛 比 我们 腰 还 粗 。 爱社 说 , 怨 老 球 , 我 就 说 做 生意 是 一 嘴 蜂 糖 一 嘴 屎 , 赚 起 赔 不 起 的 别 买 别 卖 , 有人 还 说 我 想 吃 毒 食 哩 , 试试 。 人们 想起 爱社 劝 大家 的话 , 便 很 是 后悔 , 很 是 感激 , 都 说 , 当初 要 是 听 爱社 的 话 就 好 了 。 人们 陪 着 笑脸 , 笑 得 很 苦 , 说 欠 他 的 钱 还 不 上 了 , 只好 到 明年 还 了 。 爱社 说 , 我 不管 , 给 我 爹 说 。 五 爷 这 几 个 月 又 是 四 门 不 出 了 , 病 了 , 是 心病 。 才 出事 时 五 爷 也 心 痛 , 扳 着 指头 算算 , 就 爱社 赔 的 最 多 , 五 爷 就 埋怨 爱社 不 该 贪 险 , 好不容易 弄 了 一点 钱 , 一下子 把 一半 都 赔 进去 了 。 爱社 说 , 球 , 咱 还有 一半 , 照样 过日子 , 那 一半 只 当 压 根 就 没 赚 , 只 当 给 国家 了 , 国家 要 还 象 从前 那样 把 人 拴 得 死死的 , 咱 连 这 一半 也 没有 。 总 比 别人 赔 完 了 还 欠 帐 强 多 了 , 日 他 妈 , 只 当 买 戏票 了 , 叫 他们 也 唱唱 哭 洋 调 , 也 该 咱们 稳 坐 钓鱼台 好好 看看 戏 了 , 还是 看 得 包场 , 老 早就 巴望 着 这 一 天 , 赔 得 再 多 也 值 。 爱社 说 得 一点 也 不 心 痛 , 说 得 很 是 轻松 自在 。 五 爷 看 爱社 一 脸 洋洋得意 , 不 象是 自 解 自 劝 的 宽心 话 , 心里 不由得 打 个 冷 颤 , 浑身 骨头 都 酥 了 , 就 盯住 爱社 狠狠 看 着 , 说 , 是不是 你 给 乡里 通风报信 的 ? 爱社 看 爹 这 副 害怕 的 样子 就 笑 了 , 说 , 不 是 的 。 五 爷 不 信 , 是 眼里 不 信 。 爱社 看见 了 , 爱社 又 说 , 真 不 是 我 。 别 说 不 是 咱 , 就是 咱 也 不 犯法 , 还是 响应 政府 的 号召 哩 。 他们 都 积极 过 觉悟 过 , 就 不许 咱 也 积极 一 回 觉悟 一 回 ? 五 爷 说 , 只要 不 是 你 就 好 , 不管 别人 要 不要 良心 , 咱 可 不能 坏 了 良心 。 爱社 不 承认 是 他 报告 政府 的 , 五 爷 也 信 也 不 信 , 一时 信 又 不 信 , 心里 总是 恍恍惚 惚 , 总 觉得 这 事 和 爱社 有点 不明不白 的 瓜葛 , 想到 一 村子 人 得 一 年 日子 难过 , 好 象 自己 又 成 了 犯人 , 便 不 想见 人 , 怕 见 人 , 倒 把 过去 自己 的 冤枉 忘 了 。 五 爷 不 想见 人 , 人们 还是 纷纷 找上门 来 。 人们 找上门 来 , 五 爷 便 有 几分 胆怯 , 怕 人家 是 来 兴师问罪 的 , 五 爷 忙 献殷勤 , 又 是 好 烟 好 酒 招待 。 人们 低三下四 说 到 不能 还 帐 的 事 , 没 说 一 句 外 话 , 还 着实 夸 了 爱社 一番 。 五 爷 这 才 放下 心 来 , 五 爷 才 想起 炮 治 他 的 时候 , 这些 人 满脸 凶相 , 又 喊 口号 , 又 动手动脚 , 没 想到 这些 人 如今 都 换 了 脸 , 一 脸 可怜相 , 又 是 求告 , 又 是 唉声叹气 , 真是 河东 转 河西 , 人 一辈子 太 难说 了 , 真是 前边 路 黑黑 咕 咚咚 , 谁 也 不能 把 人 看 死 了 。 五 爷 又 想 虽说 过去 都 那个 过 自己 , 今天 也 够 他们 难受 了 , 都 说 得 可怜巴巴 的 , 再 要 逼债 还 算 个人 ? 都 是 乡里 乡亲 都 不好过 自己 要 过 得 太 好 了 自己 心里 也 不安 生 。 五 爷 说 , 算了 , 算了 , 大家 过日子 比 我 盖 房子 要紧 , 我 和 爱社 说说 今年 房子 不 盖 了 , 明年 再说 吧 。 人们 听 五 爷 说 得 这么 通 情 都 很 感激 , 五 爷 看 人们 千 谢 万 谢 心病 才 轻 了 。 转眼 到 了 年关 , 往年 这 时节 村里 到处 喜气洋洋 , 都 杀 猪 宰 羊 , 都 忙 着 准备 年货 , 今年 不 中 了 , 手里 没 钱 笑 不 动 喜 不成 , 都 是 愁眉苦脸 的 喊叫 过不去 年 。 乡政府 知道 了 , 派 人 来 开 了 会 , 把 大家 狠狠 抹 刷 了 一 顿 , 说 , 你们 村里 积极 觉悟 了 几十 年 , 咋 见 了 钱 都 不 积极 觉悟 了 , 要 是 有 一个 人 觉悟 高 一点 早 些 报告 政府 , 政府 也 会 制止 也 不会 出 这 号 事 了 , 你们 和 投机倒把 拜 成 难兄难弟 也 不 嫌 丢人 , 脸 都 跑 到 哪里 了 ? 都 装 到 裤裆 里 了 ? 人们 听 得 脸上 象 火烧 了 滚水 烫 了 , 恨 不能 找 个 地 缝 钻进 去 。 来人 又 说 , 大家 错 了 也 不 怨 大家 , 我们 知道 是 个别 贪污犯 还 不 老实 挑动 大家 往 坑 里 跳 , 以后 大家 要 提高 警惕 , 小心 再 上 他 的 当 。 人们 听 了 都 看 李 老三 , 不 看 他 看 谁 , 什么 个别 贪污犯 , 村里 的 贪污犯 就 他 一个 。 李 老三 耸 拉 着 头 任 人 去 骂 去 看 , 当年 他 也 常常 站 在 台上 骂 人 , 没有 想 过 被 骂 的 人 是 啥 滋味 , 现在 才 尝 到 了 这 滋味 是 不如 吃 肉 喝酒 美 。 来人 把 大家 洗刷 够 了 , 就 给 大家 分 钱 , 说是 政府 的 一点 心意 , 得 叫 家家户户 吃 上 饺子 , 得 叫 孩子 们 吃 个 糖 疙瘩 。 大家 挨 了 骂 心里 很 不 美 , 钱 分 到 了 手里 又 是 很 美 , 说 政府 到底 是 人民 的 政府 。 只有 李 老三 一直 不 美 , 骂 比 别人 挨 得 多 , 分 钱 偏偏 没 给 他 分 , 这 还 不 说 , 还 叫 他 腾 房子 , 说是 他 的 房子 已经 拍卖 了 , 限 他 三 天 搬走 , 要 是 不 搬 , 要 是 不 搬 , 就 叫 法院 强制 执行 。 人们 听 了 就 忘 了 李 老三 过去 的 种种 劣迹 , 心里 很 不 是 滋味 , 李 老三 心里 啥 滋味 就 不用说 了 。 五 爷 也 分 到 了 一 份 钱 , 钱 不 多 在 手里 试 着 老 沉 , 心里 沉 , 想起 自己 遭难 时 的 难过 , 将心比心 , 现在 大家 一定 也 很 是 难过 , 当时 要 有人 给 自己 端 碗 凉水 喝喝 , 自己 也 会 感恩 一辈子 。 啥 好人 坏人 , 平时 都 看 不准 分 不 清 , 只有 到 了 难 时 才 见 真心 。 现在 对 大家 要 是 能 歪 好 拉扯 一 把 , 比 平时 多少 仁义 都 强 , 也 显得 自己 不 枉 是 个人 。 五 爷 想到 这里 就 跟 爱社 说 , 把 这 钱 送给 别人 吧 。 爱社 说 , 不 送 , 该 送给 谁 ? 政府 给 咱 的 不论 多少 咱 得 留 着 自己 花 , 这 钱 花 着 味道 不 一样 。 我 老早 就 想 好 了 , 咱们 是 要 送 , 是 送 咱们 自己 的 钱 。 爱社 又 说 了 许多 , 说 得 五 爷 服服 在 地 没 话说 了 。 五 爷 挨家挨户 请客 , 欠 帐 户 都 请 了 。 五 爷 到 李 老三 家门口 , 五 爷 不 由 想起 了 王 三 的话 , 就 不 想 进去 又 想 得 进去 , 能 漏 一 村 不 漏 一 邻 , 到底 还是 进去 请 了 。 五 爷 请 的 , 谁 不 答应 ? 到 了 天 黑 时分 , 人们 纷纷 都 来 了 。 五 爷 家 挤满 了 人 十分 热闹 , 五 爷 家 曾经 这么 热闹 过 , 是 几十 年 前 热闹 过 , 后来 就 没有 这么 热闹 了 , 比 冰 井 还 凉 , 现在 又 热闹 了 。 五 爷 看见 现在 和 从前 又 一样 了 , 老 眼里 就 噗噗答答 流下 了 老 泪 。 爱社 看看 人 都 来 了 , 就 差 李 老三 没 来 , 爱社 知道 李 老三 心 不 净 不会 来 也 就 算了 。 爱社 请 大家 入席 , 大家 按 辈份 坐 了 , 五 爷 也 坐 了 , 爱社 跑前跑后 倒 茶 敬酒 , 大家 叫 爱社 也 坐 , 爱社 不 坐 , 爱社 说 , 今天 是 我 爹 请 大家 , 没有 我 坐 的 理 , 我 伺候 大家 。 酒菜 上来 了 , 酒 是 好 酒 , 菜 是 好 菜 , 爱社 专门 请 了 厨师 , 做 了 招待所 才 吃 的 菜 , 山里人 没 见 过 也 没 听说 过 的 菜 , 都 说 开 了 洋荤 , 城里人 真 会 享受 , 怪不得 人们 都 争 着 往 城里 跑 。 爱社 给 每个 人 都 敬 了 酒 , 人们 又 猜 枚 划拳 , 待 人们 喝 得 脸红 耳 热 时 , 五 爷 站 起来 了 , 五 爷 说 , 咱们 都 是 老 门 老 户 老 邻居 , 原来 都 相处 得 很 好 , 后来 的 事 就 别 说 了 。 现在 大家 有 了 难处 , 我 给 大家 添补 不 了 啥 , 我 只能 给 大家 减少 点 啥 , 大家 要 是 看得起 我 , 借 俺们 的 那 点 钱 就 一笔勾销 了 , 钱 不 多 也 算 我 一点 心意 。 五 爷 说 着 掏 出 一 把 借条 , 对着 姓名 谁 的 退 给 了 谁 。 爱社 跟 在 五 爷 后边 , 手里 端 着 蜡烛 , 让 对方 看 清 了 条子 就着 蜡烛 的 火头 烧 了 。 人们 没 想到 五 爷 会 来 这 一手 , 起初 惊惊 乍乍 , 后来 便 说 不能 , 不能 , 这 算 啥 话 ? 说是 这样 说到底 也 就 半推半就 地 烧 了 。 五 爷 很 是 高兴 , 五 爷 说 , 大家 成全 了 我 , 从今 往后 咱们 的 帐 清白 了 , 谁 也 不 欠 谁 了 。 大家 比 五 爷 还 高兴 , 喝 到 半夜 才 欢欢乐乐 散 了 。 就 在 这天 后半夜 , 李 老三 上吊 了 。 第二 天 吃 了 早饭 五 爷 才 知道 , 爱社 一早 就 走 了 , 又 去 挣钱 了 , 五 爷 一个 愣 怔 了 好 半天 , 然后 五 爷 去 了 。 成语 新编 王 蒙 刻舟求剑 有 一 位 贵客 在 江轮 的 甲板 上 舞剑 , " 丹凤 朝阳 " 一个 亮相 , 手 一 松 , 把 剑 落入 了 江水 之中 。 " 停 船 , 停 船 ! " 他 气急败坏 地 大 叫 : " 快 停下 船 来 为 我 捞 剑 ! 我 这个 剑 价值连城 ! " 看看 众人 漠然 的 神态 , 他 解释 说 : " 我 这个 剑 出 诸 干 将 、 莫 邪 , 后来 通 西域 时 经过 丝绸之路 外流 到 了 国外 , 波斯 大帝 曾 佩带 它 出征 , 奥斯曼帝国 宰相 曾 悬挂 它 于 客厅 , 英 王 乔治 用 重金 买 下 , 法 王 路易 第八 派 了 五 个 刺客 去 抢夺 它 ... ... 如此这般 , 突破 了 时间 与 空间 的 局限性 , 出口 转 内销 才 落 到 我 的 手里 。 看 , 这 是 文物 局 证明 , 这 是 税务局 收据 , 这 是 工商局 的 批文 ... ... 还 不快 捞 ! " 船长 来 了 , 问道 : " 您老 这 柄 宝剑 上 了 保险 了 么 ? " 客 答 : " 宝剑 不 是 左轮手枪 , 不 存在 走火 的 危险 。 再说 它 的 价值 在于 积聚 文化 心理 集体 无意识 工艺美术 观赏 保存 参观 展览 , 从 不曾 有 过 实战 的 考虑 。 中东 之 战 中 , 不论是 多 国 部队 还是 伊拉克 都 舍不得 用 这样 贵重 的 宝剑 开 打 。 它们 用 的 飞毛腿 爱国者 B53 都 是 博物馆 拒绝 收购 乃至 拒绝 接受 捐赠 的 东西 ; 你 在 大 英 博物馆 或者 大都会 博物馆 见 过 导弹 与 轰炸机 哪怕 是 盒子枪 捷克 造 吗 ? 古老 的 宝剑 上 保险 开关 这 劳什子 做 甚 ? " 船长 急 得 跺脚 : " 谁 说 那个 开关 啦 ! 我 说 的 是 Insurance , 我 说 的 是 C.P.I.C. , 我 说 的 是 中国 人民 保险 公司 , 你 在 那里 保 了 险 了 没有 ? " 贵客 咕哝 道 : " 放 什么 洋 屁 ? 我 自己 的 宝剑 凭 什么 要 给 保险 公司 交 钱 ? 我 喝 五粮液 都 没 掏 过 钱 ! 国务院 不 让 宴会 上 喝 白酒 ? 我 偏 要 喝 ! 你 到底 停 不停 船 ? " " 停 船 是 不 可能 的 。 现在 船 行 峡谷 , 停 船 是 危险 的 。 这里 是 禁 停 区 。 停 船 违反 交通 法 。 停 船 大家 都 不 高兴 。 我们 的 船上 还有 外宾 , 还有 记者 , 还有 来 写 文章 糟 改 我们 的 笔杆子 哩 ! " " 你 什么 态度 ? 你 对 我 什么 态度 ? 你 怎么 敢 这样 对 我 说话 ? " 贵客 发 了 怒 。 他 进一步 甩 出 一 张 牌 : " 你们 航运 公司 经理 不 就是 张 二 胖 吗 ? 你们 财务 处长 不 就是 小 余 吗 ? 我 告诉 他们 一 句 话 就 炒 你 的 鱿鱼 , 我 还是 归侨 台属 一贯 道徒 呢 ! " 船长 没有 办法 , 只好 思谋 对策 。 便 在 落 剑 处 的 船帮 刻上 一 柄 剑 的 模样 , 又 刻 上 几 行 字 : " 此处 有 宝剑 , 捞 上 赏 重金 , 捞 不 上 也 给 钱 , 全 凭 一 片 心 ! " 他 问 贵客 : " 我们 这样 做 , 该 行 了 吧 ? " 后来 又 经过 了 一个 讲 价钱 的 过程 。 决定 : 捞 上 , 奖金 一万 元 , 剑 主 出 百分之六十 , 船主 出 百分之四十 。 捞 不 上 , 每人 次 奖 十五 元 , 船主 出 百分之六十 , 剑 主 出 百分之四十 。 不管 谁 出 钱 , 都 由 轮船 上 的 财务科 开发 票 , 可以 报销 。 许多 自作聪明 的 旅客 把 船长 嘲笑 了 个 够 , 说 他 是 傻 蛋 , 说 他 是 死脑筋 : " 刻划 刻字 有 什么 用 ? 船 行 每 小时 二十五 公里 , 走 出 这么 远 了 , 下去 捞 个 鸟 ! " 等到 大家 笑 完 了 , 船长 说 : " 你们 才 是 呆 鸟 哩 ! 现在 给 各 旅客 出 个 智力 测验 题 : " 为什么 你们 是 呆 鸟 ? " 猜 对 了 的 今晚 喝 啤酒 按 七五 折 收费 ! " 船 到 站 了 , 一 批 又 一 批 的 潜泳 能手 在 刻 舟 处 跳 下 求 剑 。 剑 没 求 着 , 却 捞 上 了 各种 硬币 、 易拉罐 、 罐头 瓶子 、 首饰 、 金银 戒指 、 手镯 、 防水 手表 、 怀表 以及 各种 沙石 、 水生 动植物 等 。 行船 了 , 打捞 停止 。 又 一 站 , 又 打捞 一 次 ... ... 船 到 终点站 , 便 在 终点站 打捞 。 休息 保养 十二 小时 以后 , 船 往 回 开 , 便 又 在 行进 中 的 每 一 站 打捞 。 历时 一 年 , 剑 虽然 尚未 捞 上来 ( 总 有 一 天 会 捞 上来 的 ) , 但是 捞 上来 的 物品 也 算 得 上 是 洋洋大观 。 先是 办 了 展览 , 后 又 分别 举行 了 拍卖 、 寄卖 、 代售 、 甩卖 活动 。 得失 相 较 , 虽然 航运 公司 与 贵客 所在 单位 贴 了 些 钱 , 不论 打捞 者 、 船工 船 干 还是 旅客 都 捞 到 了 一些 好处 。 尤其 是 , 培养 了 一 批 潜水 能手 , 有的 走向 全国 , 有的 走向 世界 领 了 奖牌 , 他们 一致 认为 该 船 是 潜泳 的 摇篮 , 船长 是 潜泳 之 母 。 他们 的 事迹 , 翻译 成 了 六 国 文字 , 登载 在 各 大报 上 。 据悉 , 最近 《 吉尼斯 世界 大全 》 已 派 干练 编辑 人员 前来 采写 他们 开创 的 记录 , 并 准备 将 他们 的 故事 拍 成 影片 , 在 " 正 大 综艺 " 、 " 世界 真 奇妙 " 节目 中 播放 , 云云 。 高山流水 ( 知音 ) 于 小牙 演奏 钢琴 半辈子 , 无声 无 响 , 十分 气闷 。 到 了 五十 岁 生日 那天 , 他 改名 于 老牙 , 并 申请 到 狐臭 露 公司 赞助 , 搞 了 一 次 个人 音乐会 。 为了 给 狐臭 露 做 广告 , 他 的 节目单 上 印 了 下面 几 行 字 : 这 才 是 真正 的 艺术 , 啊 ! 狐臭 露 化 腐朽 为 神奇 , 化 骚 狐 为 初夏 的 玫瑰 , 永远 的 芬芳 伴随 着 你 ! 于 老牙 既 感谢 公司 老板 又 叹息 于 斯文 之 扫地 , 既 兴奋 于 年 满 五十 才 举办 的 第一 次 个人 演奏会 又 悲哀 于 同胞 审美 水平 之 低下 。 于是 他 开始 弹起 《 热情 》 苏 那塔 -- 奏鸣曲 。 高尔基 的 《 忆 列宁 》 中 是 这样 描写 列宁 同志 听 这个 苏 那塔 时 的 反应 的 : 我 爱 听 阿赫苏那塔 , 我 情愿 每天 听 它 。 这 真是 奇妙 的 , 非 人间 的 音乐 。 那 是 列宁 , 那 是 苏联 , 那 是 俄罗斯 ! 于 老牙 愤怒 起来 , " 而 我们 这儿 弹 《 热情 》 是 为了 狐臭 , 为了 广告 , 为了 阿 堵 物 ! 见鬼 去 吧 , 你 骗人 的 药水 , 见鬼 去 吧 , 你 倾 人 的 艺术 ... ... " 他 老泪纵横 地 痛骂 着 故意 不 按 乐谱 弹 , 音阶 、 节奏 、 力度 、 和声 ... ... 全都 弹 得 一塌糊涂 , 他 干脆 握拳 向 琴键 乱 擂 乱 砸 , 趁着 一连串 杂音 强音 噪音 , 他 破口大骂 , 把 半 个 世纪 学会 的 脏话 荤 话 全 倾泻 了 出来 。 掌声 如 雷 , 全场 起立 , 暴风雨 般 地 欢呼 : " 于 老牙 ! 狐臭 露 ! 狐臭 露 ! 于 老牙 ! 牙 ! 露 ! 牙 ! 露 ! 牙 ! 牙 ! 牙 ! 露 ! 露 ! 露 ! " 于 老牙 谢幕 二十四 次 。 最后 一 次 , 他 再也 受 不住 了 , 他 举起 了 琴 凳 , 咚 地 向 钢琴 砸 去 , 砸 完 , 他 倒 在 了 台上 。 ... ... 于 老牙 终于 中风 而 去 。 狐臭 露 公司 为 纪念 他 , 决定 每年 举行 一 次 钢琴 演奏会 。 还 决定 , 免费 向 于 老牙 遗孀 敞开 供应 狐臭 露 终身 。 噢 , 笔者 还 忘 了 关键 一 笔 。 由于 上述 演奏 的 成功 , 狐臭 露 闯 出 了 名声 , 销量 陡增 百分之二千五百 , 公司 决定 , 提高 价格 , 限制 产量 , 使 产品 永远 处于 求 大于 供 的 紧 销 状况 , 使 公司 永远 处于 主动 不 败 之 地 。 公司 还 正在 考虑 , 建立 一个 于 老牙 钢琴 演奏 奖 基金会 呢 。 鱼目混珠 张 老爷 买 了 一 批 珍珠 , 见 其中 一 枚 颜色 暗淡 , 有 砂眼 , 便 把 这 枚 废 珠 扔 进 了 垃圾箱 。 垃圾箱 里 有 一 大批 鱼 目 , 正在 开会 。 见 一 粒 废 珍珠 进 了 来 , 哈哈大笑 , 说 : " 欢迎 你 来 参加 我们 的 队伍 ! " 废 珠 怒目而视 , 说 : " 看 准 了 , 别 花 了 眼 , 我 可不 是 鱼 眼珠子 , 我 是 正牌 的 蚌壳 里 的 珍珠 ! " 众 鱼 目 笑 得 死去活来 。 鱼 目 A 说 : " 只 听说 过 鱼目混珠 , 孰 知 你 小子 弄 了 个 珠 混 鱼 目 ! " 鱼 目 B 说 : " 别 摆 你 那个 臭 珍珠 架子 啦 ! 你 说 你 是 珍珠 , 珍珠 为什么 不 躺 在 主人 的 首饰盒 里 , 却 沦落 到 这 等 地方 ! " 鱼 目 C 说 : " 真正 的 珍珠 可以 做 首饰 、 项链 、 戒指 ... ... 真正 的 鱼 目 都 为 鱼 提供 过 优质 服务 , 而 你 , 你 有 什么 用场 ? " 废 珠 答辩 道 : " 我 的 用场 么 ? 只有 我 能 打败 那些 珍珠 。 我 就是 恨 那些 得宠 的 珍珠 ! 它们 难道 是 完美无缺 的 ? 珍珠 甲 根本 就 不 圆 , 快 成 了 桃 形 啦 ! 珍珠 乙 不够 火候 , 它 的 生成 才 一个 半 月 ! 珍珠 丙 身上 有 两 粒 痣 , 放在 放大镜 下 看 得 清清楚楚 ! 珍珠 丁 实际 都 裂 了 纹 啦 ! 珍珠 戊 也 不 是 什么 好 玩艺 ... ... " 说 得 众 鱼 目 洗耳恭听 , 五体投地 。 一个 大鱼 眼珠 说道 : " 你 提供 的 信息 非常 重要 。 我们 听 得 太 痛快 啦 ! 让 我们 合作 吧 ! 我们 吸收 你 充当 我们 的 旗手 , 授予 你 名誉 鱼 目 称号 , 选举 你 担任 鱼 目 联合 中心 的 总统 , 还有 各种 兼职 , 随 你 挑选 , 让 我们 和 那些 欺侮 了 你 又 欺侮 了 我们 的 坏 珍珠 们 决一雌雄 ! " 众 鱼 目 热烈 鼓掌 , 群情激奋 。 这 枚 珍珠 不再 推辞 , 带领 众 鱼 目 闹 了 起来 。 终于 , 鱼 目 引起 了 重视 。 张 老爷 的 珍珠 被 抛 到 了 箱子 底 。 水产 公司 奉命 搜集 鱼 目 , 加工 装潢 , 制成 特种工艺 产品 高价 出售 。 水产 公司 把 这 一 批 鱼 目 小心翼翼 地 收集 了 起来 。 街上 行人 稀 了 一些 , 却 也 稀 不到 哪儿 去 。 武汉市 城区 每 平方公里 平均 将近 四千 人 , 江汉 路 又 是 城区 最 繁华 的 商业区 , 行人 又 能 稀 到 哪儿 去 ? 照旧 是 车 水 马车 。 不过 日 暮 黄昏 了 , 竹 床 全 出来 了 , 车马 就 被 挤 到 马路 中间 去 了 。 本市 人 不 觉得 有 什么 异常 , 与 公共 汽车 , 自行车 等等 一块儿 走 在 大街 中间 。 外地人 就 惊讶 得 不得了 。 他们 侧身 慢慢 地 走 , 长长 一 条 街 , 一 条 街 的 胳膊 大腿 , 男女 区别 不大 , 明晃晃 全 是 肉 。 武汉市 这 风景 呵 ! 电视 播映 国际 新闻 了 。 猫子 大声 宣布 : " 嗨 , 国际 啦 国际 啦 。 " 在 伊拉克 侵占 科威特 之后 , 猫子 主动 负 起 了 提醒 街坊 看 国际 新闻 的 责任 。 几 家 的 男人 端 着 饭碗 跑 了 过来 。 伊拉克 吞并 了 科威特 又 想 搞 沙特阿拉伯 。 猫子 说 : " 个 婊子养的 伊拉克 , 吃 饱 了 撑 的 。 " 男 人们 都 感慨 : " 这个 婊子养的 ! " 有人 说 : " 这 婊子 破坏 我们 亚运会 。 等 开 完 了 亚运 再 打 不 迟 嘛 。 " 许 师傅 说 : " 毛 主席 说 过 , 侵略者 决 无 好 下场 。 你们 信 不 信 ? " 猫子 说 : " 我 信 。 有钱 的 国家 都 出动 了 , 收拾 它 是 迟早 的 事 。 " 男 人们 说 : " 那 难说 。 阿盟 其实 不 喜欢 美国 佬 。 咱们 出兵 算了 , 赚 点 外汇 , 减少 点 人口 , 又 主持 了 正义 , 刀 切 豆腐 两面光 。 不知 书记 记 到 了 这 点 没有 ? " 许 师傅 说 : " 你 怎么 这 思想 呢 ? 现在 的 年轻人 ? " 大家 说 : " 许 师傅 啊 , 我们 哪 有 什么 思想 , 比 不得 您 家 , 毛泽东思想 武装 的 。 " 许 师傅 知道 这 是 玩笑 话 , 和气 地 笑 了 。 臭 了 一 顿 伊拉克 , 接着 又 臭 武汉 的 持续 高温 。 再 接下来 是 广告 , 又 臭 广告 。 臭 广告 时 人 就 渐渐 散 了 。 猫子 一 放下 碗 , 许 师傅 就 说 : " 燕华 , 收 碗 。 " 燕华 说 : " 我 要 等 汉珍 。 " 猫子 说 : " 哦 , 汉珍 。 你们 好 紧 的 口 , 都 不 告诉 我 。 " 燕华 说 : " 你 是 个 么 事 大人物 , 要 告诉 你 ? " 许 师傅 说 : " 收 碗 , 燕华 ! " 猫子 说 : " 我 来 收 碗 。 " 许 师傅 说 : " 不行 猫子 。 街坊 邻居 都 看 着 , 我家 这 点 家教 还是 有的 。 燕华 收 碗 。 " 燕华 不 情 不 愿 起身 收拾 碗筷 , 猫子 给 她 打下手 。 王 老太 和 女 人们 看 着 燕华 猫子 上 了 楼 , 就 对 许 师傅 说 : " 您 家 做 得 对 , 燕华 脾气 是 娇 躁 了 一些 。 猫子 是 个 几 好 的 伢 , 换 个 人 燕华 要 吃亏 的 。 " 许 师傅 说 : " 是 的 , 像 猫子 这 忠厚 的 男 伢 现在 哪里 去 找 ? 现在 的 女 伢 们 时兴 找 洋毛子 , 洋毛子 会 给 他 丈人 炒 苦瓜 吃 么 ? 燕华 要 是 不 跟 猫子 , 我 捶 断 她 的 腿 。 " 燕华 满 以为 猫子 会 主动 洗 碗 的 , 谁知 他 放下 饭锅 就 走 。 燕华 说 : " 猫子 啊 。 " 猫子 说 : " 干什么 呀 ? " 燕华 说 : " 好好 ! 我 算 看透 你 了 ! " 猫子 说 : " 今儿 都 没 给 个 好 脸色 嘛 。 " 燕华 说 : " 么 样 脸色 是 好 ? " 说 着 就 露出 了 笑 。 猫子 说 : " 这 就 对 了 。 谈 朋友 嘛 要 有 具体 行动 。 " 猫子 一 把 拉 过 燕华 拥 进 怀里 。 燕华 说 : " 太 热 了 。 " 胳膊 却 不由自主 揽 住 了 猫子 的 腰 。 两 人 扭扭 拌拌 进 了 房间 。 房间 完全 是 个 蒸 茏 , 墙壁 , 地板 , 家具 , 摸 哪儿 都 是 烫 的 。 等 他们 出 房间 时 都 有 点儿 中暑 了 。 汉珍 是 晚上 八点 半 来 的 。 燕华 又 换 了 一 件 新潮 太阳 裙 和 她 走 了 。 她们 嘻嘻哈哈 对 猫子 说 : " 拜拜 。 " 这个 时候 , 住 人 的 房子 空 了 。 男女老少 全 睡 在 马路 两旁 。 竹 床 密密麻麻 连成一片 , 站 在 大街 上 一望无际 。 各式各样 的 娱乐 班子 很快 组合 起来 。 许 师傅 本来 是 要 摸 两 把 麻将 的 。 新近 相识 的 王 厨师 来 了 。 王 厨师 是 武汉 人 , 在 远洋轮 上 工作 了 三十 年 , 最近 退休 回 了 老家 。 着 了 迷 寻 着 许 师傅 讲究 武汉 小吃 。 他们 还有 一个 忠实 的 听众 王 老太 。 王 老太 在 许 师傅 谈论 的 武汉 小吃 中 度过 了 大半生 。 一个 嫂子 约 猫 子 打 麻将 。 许 师傅 说 : " 猫子 去 玩 吧 。 " 猫子 说 : " 我 不 玩 麻将 。 " 嫂子 说 : " 玩 么 事 呢 ? 总 要 玩 点 么 事 啊 。 " 猫子 说 : " 我 和 他们 去 聊天 。 " 嫂子 说 : " 天 有 么 事 聊 头 ? 二百五 ! 没 听 人 说 的 么 : 十一亿 人民 八亿 赌 , 还有 两亿 在 跳舞 , 剩下 的 都 是 二百五 。 " 猫子 说 : " 二百五 就 二百五 。 现在 的 人 不怕 戴帽子 。 " 嫂子 膝下 的 小 男孩 爬 竹 床 一下子 摔跤 了 , 哇 地 大 哭 。 她 丈夫 远远 叫 道 : " 你 这个 婊子养的 聋 了 ! 伢 跌 了 ! " 嫂子 拧 起 小 男孩 , 说 : " 你 这个 婊子养的 么 样 搞 的 ! " 猫子 说 : " 个 巴 妈 苕货 , 他 是 婊子养的 你 是 么 事 ? " 嫂子 笑 着 拍 猫子 一 巴掌 , 说 : " 哪个 骂 人 了 不成 ? 不过 说 了 句 口头语 。 个 巴 妈 装 得 像 不 是 武汉 人 一样 。 " 猫子 抱 起 小 男孩 , 送到 他家 竹 床 上 。 这家 男人 递 了 猫子 一 支 烟 。 猫子 说 : " 王 师傅 我 说 个 新闻 吓 你 一 跳 。 " 男人 说 : " 个 巴妈 。 " 猫子 说 : " 今天 , 就是 今天 , 下午 四点 , 我们 店 一 支 体温表 在 太阳 下 呆 了 两 分钟 , 水银 就 冲破 了 玻璃 管 。 " 男人 扬起 眉毛 , 半天 才 说 : " 真的 ? " 猫子 很 高兴 , 吐 出 一 串 烟 圈 。 男人 说 : " 你 说 吓人 不 吓人 , 多 热 ! 还要 不要 人 活 嘛 ! " 猫子 豪迈 地 笑 , 说 : " 个 婊子养的 , 我们 不 活 了 ! " 前边 有人 叫 了 : " 猫子 , 过来 坐 。 " 猫子 前边 去 了 。 一 大 群 人 在 说话 看 电视 。 猫子 将 电视机 揿 灭 了 , 有声有色 讲 了 今天 体温表 的 事 。 人们 听 了 十分 激动 。 有人 建议 给 武汉 晚报 写 篇 通 迅 。 有人 建议 给 市长 专线 找 电话 : 多 热 的 天 , 你 还 让 我们 全天 上班 吗 ? 由此 受到 启发 , 有人 提出 政府 在 搞鬼 , 不 让 电台 如实 报 天气 预报 , 以免 人心浮动 。 立即 有人 出来 反驳 , 说 测 气象 不 是 测 的 大 马路 , 科学 有 科学 的 讲究 , 搞 科学 的 人 不会 撒谎 。 猫子 参加 了 争论 , 与 他 争论 的 小伙子 说 体温表 事件 很 有 可能 不 是 气温 的 问题 而是 体温表 质量 问题 。 猫子 极为 气愤 , 因为 体温表 是 他 进 的 货 , 全 是 一等品 。 许 师傅 这时 也 成 了 谈话 的 中心 人物 。 围绕 着 他 的 除了 王 老太 全 是 剃 着 青 皮 光头 的 老头子 。 许 师傅 显然 有 几分 得意忘形 , 他 说 毛 主席 吃 完 豆 皮 , 到 厨房 来 和 厨师 一一 握手 , 最后 拍 着 他 的 肩 说 : 你 的 豆 皮 味道 好 极了 ! ! 老 人们 乐得 跟 小孩 一样 。 许 师傅 自嘲 说 : " 啊 , 是 有点 像 雀巢咖啡 的 广告 。 " 王 老太 说 : " 再 讲讲 朝鲜 国 吃 四季美 的 故事 。 " 许 师傅 就 又 讲 金 日成 某年 某月 某 日 到 武汉 访问 了 四季美 的 小 笼 汤包 。 吃 完 就 走 了 , 去 北京 了 。 十 多 天 后 金 日成 启程 回国 , 上车 前 突然 对 送行 的 中央 首长 说 : " 我 还有 一个 小 问题 终 没 想 通 。 " 中央 首长 请 他 讲 , 金 日成 说 : " 那 武汉市 四季美 的 汤包 , 汤 是 么 样 进 包子 的 ? " 老 人们 更 乐得 不知 怎么 才 好 , 捧 着 茶杯 咕咕 喝茶 , 过 那 痛快 的 瘾 。 王 厨师 说 : " 个 杂种 , 我 漂洋过海 不 晓得 跑 了 多少 国家 和 城市 , 个 杂种 , 他们 的 油条 都 是 软 皮 降 的 , 只有 我们 武汉 的 油条 是 酥酥 的 。 " 许 师傅 说 : " 咳 , 提 不得 喽 。 说 那 上海 吧 , 十 里 洋场 , 过早 吃 泡饭 ; 头天 的 剩饭 用 开水 一 泡 , 就 根 咸菜 , 还是 上海 ! 北京 首都 哩 , 过早 就是 火烧 面条 , 面条 火烧 。 广州 深圳 , 开放 城市 , 老鼠 蛇 虫 , 什么 恶心 人 他们 吃 什么 。 哪个 城市 比 得 上 武汉 ? 光是 过早 , 来 , 我们 只 数 有点 名堂 的 -- " 王 老太 扳 起 指头 就 数 开 了 : 老通城 的 豆 皮 , 一品香 的 一品 大 包 , 蔡林记 的 热 干面 , 谈炎记 的 火 饺 , 田恒启 的 糊 汤 米粉 , 厚生里 的 什锦 豆腐脑 , 老廉记 的 牛肉 枯 炒 豆 丝 , 民生 食堂 的 小小 汤圆 , 五芳斋 的 麻 蓉 汤圆 , 同兴里 的 油条 , 顺香居 的 重油 烧 梅 , 民众 甜食 的 汁 酒 , 福庆和 的 牛肉 米粉 。 王 老太 的 牙齿 不 关 缝 , 气 一 急 出 了 一 挂 口水 。 她 难为情 地 用 手 遮住 了 嘴巴 , 说 : " 丢丑 了 丢丑 了 , 老不死的 涎 都 馋 出来 了 。 " 老人 们 鼓掌 。 王 厨师 说 : " 不愧 老 治 口 ! 会 吃 ! 我 这个 人 喜欢 满街 瞎 吃 。 过 个 早 , 面 窝 , 粑 , 欢喜 坨 酥 饺 , 核 , 糯米 鸡 , 一样 吃 一个 , 好吃 啊 ! " 许 师傅 说 : " 那 不 是 吹 的 , 全世界 全国 谁 也 比不过 武汉 的 过早 。 " 第二 章 从 黄原 起程 的 时候 , 孙 少 平和 他 同伴 都 知道 , 他们 是 属于 铜城 矿务局 大牙湾 煤矿 的 工人 。 至于 大牙湾 是 个 什么样 的 地方 , 他们 一无所知 。 有 一点 他们 深信不疑 : 那 一定 是 个 好 地方 。 和 他 一块 出发 的 四十 来 个人 , 全部 是 从 农村 招来 的 。 由 农民 成份 变为 工人 成份 , 对 这些 人 来说 , 可是 自己 人生 历史 的 大 转折 。 毫无疑问 , 未来 的 一切 在 他们 的 想象 中 都 是 光辉灿烂 的 。 但是 , 虽然 同 为 农村 出身 , 别人 和 孙 少平 的 情况 却 大为 不同 。 在 这些 人 中 , 只有 孙 少平 一个 人 是 纯粹 的 农民 子弟 。 其他人 的 父亲 不 是 公社 领导 , 就是 县 市 部长 局长 。 在 黄原 各地 , 男人 在 门外 工作 而 女人 在 农村 劳动 的 现象 比比皆是 。 中国 的 政策 是 子女 户籍 跟随 母亲 。 因此 , 有些 干部 虽然 当 了 县 社 领导 , 他们 的 子女 依然 是 农民 成份 。 即 是 他们 大权 在握 , 但 国家 有 政策 法规 卡 着 : 如今 不准 农村 招工 招 干 。 这些 人 只能 干着急 而 没 办法 。 现在 好不容易 煤矿 破例 的 农村 招工 , 当然 就 非 他们 的 子弟 莫 属 了 。 吃 煤矿 这 碗 饭 并 不 理想 , 但 好歹 是 一 碗 公家 饭 。 而 大家 都 知道 , 公家 的 饭碗 是 铁 的 。 再说 , 只要 端 上 这 饭碗 , 就 非得 在 煤矿 吃 一辈子 不行 ? 先 混 几 天 , 罢了 调 回来 另 寻 出路 ! 有的 人 自己 的 子弟 刚 招工 还 没有 到 矿 , 就 开始 四处 活动 着 打探 关系 了 -- 对 他们 来说 , 孩子 到 煤矿 那 仅仅 是 去 转 一 圈 而已 。 孙 少平 就是 和 这样 一 群 人 一同 从 黄原 起身 的 。 这 是 九月 里 的 一个 早晨 , 天气 已经 有 了 一 丝 凉 意 。 在 黄原城 还 没有 睡醒 之前 , 东关 这个 旅社 的 院子 里 就 一 片 熙熙攘攘 了 。 两 辆 大 卡车 已经 发动 起来 , 这些 即将 远行 的 青年 , 纷纷 和 前来 送行 的 家人 告别 , 然后 兴奋 地 爬 上 了 前面 的 空车 。 另外 一 辆 卡车 装载 着 这些 人 的 被褥 箱子 , 垒 得 象 小山 一般 高 。 没有 人 给 少平 送行 。 哥哥 把 妹妹 送到 这里 后 , 已经 返回 了 双水村 。 晓霞 和 兰香 、 金秀 , 都 先后 走 了 省城 , 去 投奔 新 的 生活 。 本来 朋友 金波 说 好 送 他 , 但 昨天 单位 让 他 去 包头 出公差 -- 他 刚 正式 上车 , 不 敢 耽误 工作 。 这 没有 什么 。 对于 一个 已经 闯荡 过 世界 的 人 来说 , 他 并 不 因此 而 感到 孤单 和 难受 。 不 , 他 不 是 刚 离 巢 的 小鸟 作 第一 次 飞翔 ; 他 已经 在 风雨 中 有 过 艰难 的 行程 。 此刻 , 他 的确 没有 因为 无 人 送行 而 怅然若失 , 内心 反而 弥散 着 欢欣 而 温馨 的 情绪 。 是 的 , 无论 前面 等待 他 的 是 什么 , 他 总归 又 踏上 了 人生 新 的 历程 。 他 也 没什么 行李 。 原来 的 旧 被褥 在 他 一时 兴奋 中 , 索性 慷慨 地 送给 了 可怜 的 揽工 伙伴 " 萝卜花 " 。 晓霞 送 他 的 那 床 新 被褥 , 他 也 给 了 上 大学 的 妹妹 , 而 只 留下 一 条 床单 以 作 青春 的 纪念 。 就 连 揽工 时 买 的 那 只 大 提包 , 他 也 让 哥哥 带回 家里 了 。 现在 , 他 仍然 提 着 初 走 黄原 时 从 老家 带 出来 的 那 只 破 提包 。 这 提包 比 原来 更加 破烂 了 , 断 系 带 上 挽 结 着 几 颗 疙瘩 , 提包 上面 的 几 块 补 钉 还是 阳沟 曹 书记 的 老婆 ( 险些 成为 他 的 丈母娘 ) 给 他 缝 缀 的 。 他 的 全部 家当 都 在 这 只 烂 黄 提包 里 装 着 -- 几 件 旧 衣服 , 几 双 破鞋 烂 袜 。 当然 , 晓霞 送 他 的 床单 也 在 其中 , 叠 得 整整齐齐 , 用 塑料纸 裹 着 ; 这 显然 已经 不 是 用品 , 而是 一 件 纪念品 。 他 就 提 着 这 破 包 , 激动 而 悄无声息 地 从 喧哗 的 人 堆 里 爬 上 了 卡车 。 汽车 在 一 片 话别 声 中 开 出 了 东关 旅社 。 当 汽车 穿 城 而 过 的 时候 , 夜色 还 没有 褪 尽 。 黄原 街上 一 片 寂静 , 只有 几 个 慢 跑 的 老人 沿着 人行道 踽踽 而 行 , 连 他们 的 咳嗽 声 听 起来 都 是 响亮 的 。 小 南 河 对面 , 九 级 古 塔 的 雄姿 在 朦胧 中 影影绰绰 ; 地平线 那边 , 已 有 白光 微微 泛起 。 少平 两 只 手 扒 着 车 帮 , 环视 着 这个 亲切 的 城市 , 眼里 再 一 次 含 满 了 泪水 。 别 了 , 黄原 ! 我 将 永远 记 着 这里 的 一切 ; 你 留 在 我 心 间 的 无论是 忧伤 还是 欢乐 , 现在 或 将来 对 我 来说 都 是 甜蜜 ; 为此 , 我 要 永远 地 怀 恋 你 , 感谢 你 ... ... 南 行 的 汽车 在 黄土高原 蜿蜒 的 山路 上 爬 梁 跨 沟 , 然后 顺着 涓涓 的 溪流 , 沿着 滔滔 的 大河 , 经过 一整天 的 颠簸 , 突然 降落 似 地 跃 下 了 高原 之 脊 。 绿色 越来越 深 ... ... 暮 黑 时分 , 汽车 终于 进入 了 想望 已 久 的 铜 城市 区 。 展现 在 这些 人 面前 的 是 一 片 灿烂 的 灯火 和 大城市 那种 特有 的 喧嚣 。 被 一整天 颠簸 弄 得 东倒西歪 躺 卧 在 车箱 中 的 青年 , 都 纷纷 站立 起来 , 眼睛 里 放射 着 惊喜 的 光芒 , 欢呼 他们 壮丽 的 生活 目的地 。 但是 他们 高兴 得 太 早 了 。 他们 真正 落脚 的 地方 不 是 在 这里 。 当 汽车 在 火车站 广场 停下 后 , 许多 人 立刻 收拾 起 车箱 里 的 东西 。 但 招工 的 人 从 驾驶 楼 里 跳出 来 , 对 这些 兴高采烈 的 人 喊叫 说 : " 下车 撒 泡 尿 , 马上 就 开车 ! " 那么 , 他们 要 去 的 地方 难道 不 是 这里 ? 不 是 , 大牙湾 煤矿 在 东面 的 山沟 里 , 离 铜城 还有 四十 华里 的 路程 。 这些 兴高采烈 的 人 听说 还要 坐 车 走 , 高涨 的 情绪 便 跌落 了 一些 。 本来 , 在 他们 的 想象 中 , 他们 要 去 的 正是 这样 的 一个 灯火辉煌 的 地方 。 铜城 气势 非凡 的 夜景 只 给 他们 留下 一 闪 而 过 的 印象 。 汽车 很快 拐 进 了 东面 一 条 幽 黑 深邃 的 山沟 里 。 他们 甚至 连 梦寐以求 的 火车 都 没 来得及 看见 , 只 听见 它 的 一 声 惊人 的 长 嚎 和 车轮 在 铁轨 上 铿锵 的 撞击 声 , 接着 就 被 拉 进 了 这 条 与 他们 家乡 别无二致 的 土 山沟 ... ... 一 种 不安 和 惊恐 的 情绪 一霎时 使 这个 刚才 还 欢呼雀跃 的 车箱 , 陷入 了 一 片 深 寂 。 黑暗 中 , 前面 坐 着 的 人 堆 中 传来 几 声 唏嘘 叹息 。 当 又 一 片 灯火 出现 的 时候 , 这些 人 再 一 次 从 车箱 里 站 起来 , 这 片 灯火 看起来 也 很 壮观 。 于是 大家 的 情绪 又 不 由 地 热烈 起来 。 这 的确 是 一个 煤矿 -- 但 还 不 是 大牙湾 ! 汽车 再 一 次 驶入 黑暗 中 。 人们 的 情绪 再 一 次 跌落 下来 。 接着 , 汽车 又 穿过 两 个 矿区 , 在 夜间 十点 钟 左右 才 驶进 大牙湾 煤矿 。 从 灯火 的 规模 看 , 大牙湾 显然 也 是 个 大 地方 。 车箱 里 顿时 活跃 起来 。 黑暗 中 有人 用 很 有 派 势 的 口气 说 : " 哼 ! 看 我们 是 些 什么 人 ! 他们 敢 把 我们 塞 在 一个 不 象 样 的 地方 ! " 这些 没 见 过 大 世面 的 地方 的 子弟 , 脑子 里 只 保留 着 自己 父辈 在 乡 县 的 权威 印象 , 似乎 那 权威 一直 延伸 到 这里 甚至 更 遥远 的 地方 。 汽车 拉 着 黄土高原 这些 自命不凡 的 子弟 , 在 矿 部 前 的 一个 小 土 坪上 停 下来 。 他们 不 知道 , 这 就是 大牙湾 的 " 天安门 广场 " 。 旁边 矿 部 三 层 楼 的 楼 壁 上 , 挂 着 一 条 欢迎 新 工人 到 矿 的 红 布 标语 。 同时 , 高音 喇叭 里 一 位 女 播音员 用 河南 腔 的 普通话 反复 播送 一 篇 欢迎词 。 辉煌 的 灯火 加上 热烈 的 气氛 , 显出 一个 迷人 的 世界 。 人们 的 血液 沸腾 起来 了 。 原来 一直 听说 煤矿 如何 艰苦 , 看来 并 不 象 传说 中 的 那么 差劲 ! 瞧 , 这 不 象 来到 繁华 的 城市 了 吗 ? 好 地方 哪 ! 可是 , 当 招工 的 人 把 他们 领到 住宿 的 地方 时 , 他们 热烘烘 的 头脑 才 冷 了 下来 。 他们 寒心 地 看见 , 几 孔 砖 砌 的 破旧 的 大 窑洞 , 里面 一无所有 。 地上 铺 着 常年 积 下 的 尘土 ; 墙壁 被 烟 熏 成 了 黑色 , 上面 还 糊 着 鼻涕 之类 不堪入目 的 脏物 。 这 就是 他们 住宿 的 地方 ? 煤矿 生活 的 严峻 性 初次 展现 在 了 他们 的 眼前 。 在 他们 还 来不及 叹息 的 时候 , 矿上 的 劳资 调配员 便 象 严厉 的 军事 教官 一般 , 吼叫 着 让 他们 到 另外 一个 地方 去 背 床板 , 扛 凳子 。 是 的 , 既然 到 了 煤矿 , 就 别 打算 让 人 伺候 , 一切 要 自己 动手 。 背 床板 扛 凳子 算 个 屁 ! 更 严厉 的 生活 还 在 后边 哩 ! 一 孔 窑洞 住 十 个人 。 大家 刚 支 好 床板 , 劳资 调配员 便 喊叫 去 吃饭 。 他们 默默 无 语 地 相 跟 成一 串 来到 食堂 。 一 人 发 一 只 大 老 碗 。 一 碗 烩 菜 , 三 个 馒头 。 " 有 没有 汤 ? " 有人 问 。 劳资 调配员 嘴 一 撇 , 算是 回答 : 得了吧 , 到 这里 还 讲究 什么 汤 汤 水水 ! 吃 完 饭 以后 , 这些 情绪 复杂 的 人 重新 返回 宿舍 , 开始 铺床 , 支架 箱子 。 现在 , 气氛 有所 缓和 。 大家 一边 拉 话 , 一边 争 着 抢占 较 好 的 床位 ; 整理 安放 各自 的 东西 。 不管 条件 怎样 , 总算 有 了 工作 嘛 ! 现在 , 这些 县 领导 的 子弟 们 纷纷 把 包裹 铺盖 的 彩色 塑料布 打开 。 每人 一 大 包 , 被褥 都 在 两 套 以上 。 整洁 簇新 的 被褥 一 铺 好 后 , 这 孔 黑糊糊 的 大 窑洞 五颜六色 , 倒 有点 满 室 生辉 的 样子 。 众人 的 情绪 又 随之 高涨 起来 。 一 荷花 坐 在 院 坝 边 的 苦 樟树 下 纳 鞋底 。 黑 狐 卧 在 她 旁边 看 着 她 纳 , 似 在 欣赏 她 的 手艺 , 看 着 看 着 闭 上 了 眼睛 , 打 起 盹 来 。 娘 在 草屋 床 上 咳嗽 , 紧 一阵 慢 一阵 , 咳嗽 得 她 好 心慌 。 院 坝 在 一 处 高 涧 上 。 涧 下 是 一 条 小路 , 盘盘结结 上 到 沟 顶 的 一 户 人家 。 那里 也 是 独 庄 院 坝 , 透过 树林 可以 看见 灰 蓝色 的 屋脊 。 那里 住 着 西 沟 河 大队 的 当家 人 。 早晨 荷花 顺着 盘盘结结 的 小路 下 到 涧底泉 里 挑水 , 见 文书 穿 着 新 衣服 下 沟 去 公社 开会 。 她 便 没有 去 治水 工地 上工 , 借口 要 给 娘 抓药 , 用 一个 下午 坐 在 院 坝上 等 支书 回来 。 支书 开 完 会 , 会 从 公社 带回 队 上 的 报纸 和 信件 。 林 生 总 该 有 信 来 了 。 他 已经 这样 等 过 支书 两 次 了 , 每次 都 白 等 了 。 是 林 生 没收 到 她 的 信 ? 还是 出 了 什么 事 ? 林 生 家 那边 搞 二期 社教 , 当着 大队 支书 的 林 生 爹 会 不会 有 事儿 ? 就是 他 爹 有 事儿 , 林 生 也 该 来信 啊 。 这个 林 生 ! 芦花 大 公鸡 引 着 一 群 白 母鸡 从 房 后 的 林子 里 钻 出来 , 在 院 坝上 散兵 一般 漫 开 。 大红 冠子 的 芦花 公鸡 在 枸木 树根 下 啄 到 一 条 蚯蚓 , 放在 地上 哽哽 着 招引 母鸡 。 一 只 来 杭 母鸡 跑 过去 啄 了 那 环状 的 蚯蚓 一下 , 像 吃 面条 一样 吃 下去 了 。 公鸡 立即 冲 上去 , 将 它 扒 下 了 。 黑 狐 大约 讨厌 这种 旁若无人 的 做爱 , 懒洋洋 站 起来 , 抖擞 了 下 身子 , 向 那 不 雅 的 一对 冲 过去 。 院 坝上 好 一阵 躁动 , 鸡 们 又 撤 到 屋后 的 林子 里 去 。 " 黑 狐 ! " 荷花 断 喝 一 声 。 黑狗 又 在 她 旁边 卧 下 了 。 狗 肚 里 怀 了 崽 , 变 得 懒散 而 温柔 。 那 是 一 只 野 黄 狗 的 种 。 听说 那 黄 狗 后来 被 公社 的 武装 专干 枪毙 了 , 狗肉 吃 了 一个 礼拜 。 她 曾 深深 为 黑 狐 失去 了 朋友 而 难过 。 荷花 停顿 了 一会儿 的 劳作 又 继续 了 。 鞋底 是 给 林 生纳 的 。 几 年 来 , 她 已 为 他 纳 了 半 箱 鞋底 。 在 陪伴 娘 的 松 明灯 下 , 在 治 山 治水 工地 劳动 的 间隙 , 在 会场 上 , 她 不停 地 纳 着 , 已经 没 数 过 是 几十 双 了 , 大约 够 林 生 一辈子 穿 的 , 可 她 仍 在 纳 。 她 用 那 密密 的 针花 表示 着 对 林 生 的 爱 。 那 一 双双 结实 的 千 层 鞋底 , 是 坚贞 、 执着 的 爱情 的 象征 。 她 也 是 用 这 单调 重复 的 动作 来 排遣 这 深山 的 寂寞 和 百无聊赖 。 到 那 一 天 出嫁 时 , 她 的 陪嫁 便是 这 一 双双 鞋底 儿 。 她 觉得 自己 便是 这 鞋底 儿 , 她 要 用 这 一 双双 千 层 底 把 林 生 托 起来 , 把 神圣 的 爱 托 起来 , 托 到 一 层层 彩云 之上 。 十八 岁 , 是 女子 最 美好 的 年华 。 十八 岁 , 是 青春 骚动 的 年龄 。 一个 寂寞 中 的 女子 , 青春 骚动 来得 更 早 , 更 强烈 。 荷花 上 过 两 年 初中 , 她 的 青春 骚动 来自 生理 的 需要 , 又 受到 理智 的 制约 。 她 有 属于 她 的 美好 追求 , 然而 现实 似乎 总 与 她 作 对 , 总 与 她 过不去 。 三 年 前 , 她 的 家 还 算是 个 幸福 的 家 。 爹 是 乡 邮 员 , 月月 有 几十 元 工资 拿 回来 ; 娘 很 会 过日子 , 也 能 做 活儿 , 身子 壮 得 赛 过 一个 10分 劳力 的 男 社员 , 在 队 上 拿 9 分工 。 娘 把 他们 姐弟 三 个 拉扯 得 冬 有 棉 , 夏 有 单 , 而且 还 供 她 到 八里 镇上 住校 上 初中 。 在 学校 , 她 也 以 好 成绩 、 好 身段 、 好 嗓子 博得 了 同龄 女 同学 的 羡慕 。 就是 在 那 全民 饥馑 的 年月 里 , 她 尚 有 粮 面上 灶 搭伙 , 能 住 在 邮电所 爹 的 单人 宿舍 里 不 受 风寒 之 苦 。 可 这 一切 , 却 因 爹 被 关押 而 结束 了 。 她 辍学 了 , 娘 气 病 了 , 这个 家 从此 残破 不堪 , 几乎 不能 维系 。 唉 ! 草房 屋里 又 是 一阵 厉害 的 咳嗽 , 咳嗽 之后 , 是 有气无力 的 呻吟 , 之后 又 是 咳 , 咳嗽 声 戛然而止 。 是 娘 噎住 了 ? 荷花 忙 挽 了 鞋底 , 跑 回 屋子 里 。 娘 头 耷拉 在 床沿 上 , 脸 已 憋 青 了 。 她 忙 扶 起 娘 , 给 娘 捶背 。 娘 终于 咳 出 了 痰 , 无力 地 靠 着 她 , 闭 上 眼睛 喘息 着 。 她 抚顺 娘 的 乱发 , 透过 娘 头顶 , 她 看见 了 对面 床头 墙上 玻璃 镜框 里 爹 的 照片 。 那 是 爹 当 先进 乡 邮 员 时 戴 着 红花 抱 着 奖状 的 照片 。 她 曾 要 娘 把 那 照片 取 下来 撕 了 , 娘 不肯 。 爹 成 了 罪犯 , 那 红花 奖状 都 成为 讽刺 。 娘 为什么 要 在 心灵 上 供奉 他 呢 ? 供 着 一 尊 不 爱 她 的 男 神 , 唉 , 人生 啊 ! 黑 狐 汪汪 地 叫 了 。 有人 从 门前 路过 , 是不是 支书 开 完 会 回来 了 ? 在 这个 孤零零 的 院落 , 她 是 不 放过 去 看 任何 从 门前 过往 的 行人 的 。 不 上工 , 仿佛 与世隔绝 , 站 在 门口 看 过往 行人 , 成 了 唯一 与 外界 交流 的 方式 。 文化 和 精神 寂寞 是 世间 最 难 耐 的 寂寞 , 能 看见 有人 走过 , 便 时时 记住 自己 生活 在 世界 上 , 还是 一个 人 。 她 每次 总是 把 小路 上 的 人 一直 目送 到 在 视线 里 消失 。 不光 她 , 娘 也 是 这样 。 两 个 弟弟 比 她 还 厉害 , 有时 跑 到 路上 去 看 人 , 尾随 着 人 后面 送 出去 老远 , 或是 看 得 忘 了 一切 , 正 洗 着 的 菜 也 让 流水 冲走 了 。 是 支书 回来 了 。 支书 刮 过 了 胡子 , 青青 的 腮帮子 , 一 脸 严肃 。 " 这 狗 怀 上 了 ? " 支书 看 着 黑 狐 问 。 她 答 了 , 并且 说 了 准确 的 月份 。 " 有 伢狗娃 给 我 留 一 只 , 不要 母 狗 。 " 支书 说 , 带有 指令 的 口气 。 " 最近 狐 子 又 多 起来 , 拉 走 我家 三 只 鸡 。 " 她 眼巴巴 地 只 盯 着 支书 夹 在 腋窝 里 的 报纸 , 她 希望 那 报纸 里 有 信 。 但 文书 没有 给 他 信 的 意思 。 " 把 报纸 借 我 看看 , 大伯 ! " 她 说 。 " 这 女子 , 还 爱 看报 , 这 很 好 哩 , 青年人 就要 学习 嘛 ! " 支书 从 腋窝 里 抽出 报纸 , 给 了 她 一 张 小报 。 那 是 县 报 , 她 熟悉 那 黑色 的 纸质 。 " 好好 看看 , 上面 有 个 英雄 人物 哩 , 就 出 在 咱们 八里 镇上 , 上级 号召 党团员 和 社员 群众 向 英雄 学习 哩 ! " 支书 说 完 , 便 往 家 走 了 。 县 报 的 头版 通栏 标题 是 : 《 烈火 见 精神 , 身 残 志 不屈 》 , 副标题 为 : 《 记 八里 公社 镇西 大队 社员 王 兴启 战胜 烈火 勇 保 集体 财产 的 英雄 事迹 》 。 文章 记叙 了 在 镇西 大队 保管室 一 场 汽油 泄漏 造成 的 火灾 中 , 看守 保管室 两万 斤 贮备 粮 的 社员 王 兴启 , 冒 着 油桶 随时 会 爆炸 的 危险 , 在 熊熊 烈火 中 , 把 五 桶 汽油 推出 了 保管室 , 保住 了 集体 财产 , 自己 却 被 烈火 烧伤 致残 的 事迹 。 就是 这样 一 位 被 截 掉 了 一 条 腿 的 伤残人 , 在 医院 里 , 坚持 学习 毛 主席 著作 , 谱写 了 一 曲 身残志不残 的 无产阶级 英雄 赞歌 。 报纸 上 , 还有 县委 、 县 团委 、 县 贫 协 、 县 妇联 关于 开展 向 王 兴启 学习 的 通知 , 通知 号召 全县 共产党员 、 共青团员 、 贫下中农 、 广大 妇女 以 王 兴启 为 榜样 , 把 农村 的 社会主义 教育 运动 进行 到底 。 作为 一个 共青团员 , 荷花 被 英雄 的 事迹 深深 感动 了 。 如果 她 还 在 学校 , 一定 会 和 班 上 的 团员 们 去 英雄 家里 慰问 英雄 , 为 英雄 做 好事 , 会 写 出 一 篇 赞扬 英雄 精神 的 作文 或 日记 。 雷 锋 , 还 在 革命 战争 年代 里 多少 英雄 人物 的 光辉 形象 都 让 她 激动 得 热血 沸腾 , 都 成为 她 学习 的 榜样 和 做人 的 楷模 , 她 的 日记 里 , 多少 次 写 过 他们 的 名字 : 黄 继光 、 董 存瑞 、 邱 少云 、 雷 锋 、 王 杰 。 而 眼下 这 位 英雄 就 在 自己 一个 区 上 , 在 四十 里 外 的 镇上 , 啥 时 一定 去 看看 。 如果 能 同 林 生 结伴 同 去 , 让 英雄 给 他们 签名 , 给 他们 祝福 , 记下 英雄 的 豪言壮语 , 那 该 多 好 啊 ! " 想到 此 , 荷花 眼前 又 一 次 出现 了 林 生 。 林 生 为什么 不 回信 呢 ? 林 生 那 性格 , 会 不会 在 清查 他 爹 时 , 沉 不住 气 , 会 不会 弄 出 什么 乱子 ? 她 多 想 见到 他 啊 , 再 给 他 写 封 信 吧 ! 太阳 在 西边 的 山颠 落 下去 , 屋后 梁 上 的 阳光 也 消失 了 。 山野 里 吹动 着 习习 的 凉风 。 鸡 们 上 了 笼子 , 苦 楝树 上 鹊 巢 里 两 只 出外 觅食 的 喜鹊 双双 飞 回 枝头 , 喳喳 叫 了 一阵 落 窝 了 , 屋后 林子 里 知更鸟 开始 了 单调 的 鸣叫 。 荷花 收 了 报纸 和 鞋底 , 抱 了 把 柴禾 回 灶 屋 烧 饭 。 两 个 弟弟 回来 了 。 她 安顿 他们 吃饭 之后 便 去 服侍 娘 吃饭 。 好容易 把 一 天 的 家务 料理 完 了 , 等 一家人 睡 下来 , 她 这 才 点 起 松明 子 , 卸下 一 页 柜 盖 当 书桌 , 放在 膝盖 上 , 就着 松 明灯 浓浓的 烟 油子 , 给 林 生 写信 。 二 八里乡 镇西 大队 办公室 , 坐落 在 中心村 的 村头 上 。 重庆 西北郊 的 一 座 无名 山岭 的 半山腰 , 有 一 幢 新 盖 的 建筑物 , 这 幢 以 石头 为 材料 建成 的 两 层 楼房 , 外面 涂 以 绿 漆 , 以 和 周围 的 树木 绿 草 混 成 一 色 , 混淆 日本 轰炸机 驾驶员 的 视线 , 免遭 炸弹 袭击 。 石 楼 四周 , 利用 天然 树木 为 桩 , 围 着 一 圈 2 米 高 的 铁丝网 , 大门口 有 木头 岗亭 , 昼夜 有 背 匣枪 的 警卫 站岗 。 不明 底细 的 人 往往 会 以为 这 是 某个 秘密 机关 , 其实 这 是 退伍 军官 张 宽其 的 寓所 。 张 宽其 原 是 蒋 介石 嫡系 陈 诚 部队 的 中校 团长 , 1931年 7月 参加 对 中共 江西 根据地 的 " 围剿 " , 激战 中 被 红军 大刀 队 砍 去 一 条 膀子 , 幸亏 卫士 死命 救护 , 总算 留下 一 条 性命 。 不 想 此事 倒 因祸得福 , 回到 南京 后 , 蒋 介石 把 他 树 为 " 国 军 楷模 " , 晋升 为 少将 , 赏 大洋 一万 元 。 那 条 断臂 , 则 被 装 在 盛 满 防腐 药水 的 玻璃缸 里 , 供 人 参观 , 以 鼓舞 士气 。 一时间 , 张 宽其 名声大振 , 被 舆论 称为 " 独 臂 将军 " 。 之后 , 张 宽其 又 率 部 参加 过 几 次 对 红军 的 作战 , 均 丢盔弃甲 大败 而 归 。 蒋 介石 看看 这 家伙 是 捧 不 起来 的 阿斗 , 遂 解除 他 的 军权 , 让 他 退伍 养 息 。 张 宽其 无奈 , 只好 遵命 , 此后 渐渐 被 人 淡忘 , 淹没 无 闻 。 抗战 开始 后 , 住 在 南京 的 文武 官员 , 绝大部分 都 举家 西 迁 , 定居 武汉 , 只有 张 宽其 抢先 一 着 , 直接 去 了 重庆 , 花 重金 在 郊外 建 了 一 幢 寓所 , 带 着 家眷 随从 住 入 其 内 , 深居简出 , 过 着 好似 与世隔绝 的 生活 。 这天 上午 , 有 一 位 女 客 来到 石 楼 , 要 见 " 独 臂 将军 " 。 这 位 女 客 就是 特伦得伦堡 供 出 的 梅 小姐 , 她 约摸 二十三 、 四 岁 , 身材 颀长 , 走 起 路 来 带 着 弹性 , 整个 人 看上去 显得 丽 雅 、 俊秀 , 十分 讨 人 欢喜 。 她 穿 着 一 件 粉红色 连衫裙 , 足 登 中 跟 白 牛皮 凉鞋 , 那 张 红润 得 闪烁 霞 彩 的 脸庞 , 分布 得 恰到好处 的 五官 , 两 条 修长 细 弯 的 眉毛 , 一 双 眼睛 清澈 晶莹 得 像 深 潭 一般 。 别人 瞅 着 , 会 以为 这 是 一个 初 涉 社会 的 单纯 、 幼稚 的 姑娘 。 谁 也 不会 相信 , 这 位 梅 小姐 竟是 日本 特务 机关 的 高级 特工 , 20 岁 便 已 挂 起 了 中 佐衔 章 。 她 , 真 名叫 中牟秀子 , 父亲 原 是 日本 驻 奉天 领事 , 她 出生于 中国 东北 , 到 8 岁 那年 才 回 日本 。 在 中国 生活 多年 的 这 段 经历 对 她 以后 的 特工 生涯 有 着 很 大 的 帮助 , 这 也 是 她 之所以 年纪 轻轻 便 能 青云直上 的 一个 重要 原因 。 " 七·七 " 事变 后 。 中牟秀子 去 了 香港 , 以 医生 身份 收集 军事 情报 , 中国 国民政府 撤 往 重庆 后 , 她 奉命 任 日 特 机关 重庆 地下 组织 负责人 , 秘密 潜 往 重庆 , 主持 一 系列 侦察 、 破坏 活动 。 她 的 机关 本来 有 电台 , 上月 被 军统 局 破获 了 , 东京 总部 便 让 启用 邦克 饭店 的 备用 电台 。 这 就是 特伦得伦堡 以为 梅 小姐 是 刚 抵 重庆 不久 的 缘故 。 " 独 臂 将军 " 和 梅 小姐 的 相识 完全 出于 偶然 。 每逢 阴天 , 张 宽其 的 臂 伤 便 要 发作 , 酸痛 难 熬 , 不得不 去 医院 求 诊 。 英国 教会 医院 是 重庆 最好 的 医院 , 他 便 选定 为 自己 的 保健 医院 。 梅 小姐 是 外科 门诊 大夫 , 每次 都 是 她 给 张 宽其 治病 , 一 段 时间 下来 , 两 个人 熟悉 起来 , 便 有 了 一般性 的 来往 。 中牟秀子 通过 情报员 对 这 位 退伍 将军 作 了 一番 调查 , 得知 张 宽其 的 外甥 宋 伍天 在 蒋 介石 身边 当 副官 , 如获至宝 , 便 下 了 " 财 " 、 " 色 " 两 注 把 张 宽其 拉拢 过来 , 专 搞 最 高级 机密 情报 。 这次 在 黄山 官邸 举行 的 最高 国防 会议 的 有关 情报 就是 张 宽其 通过 宋 伍天 获得 后 向 中牟秀子 提供 的 。 " 独 臂 将军 " 知道 这 情报 的 价值 , 私下 估计 梅 小姐 少 说 也 得 付 两万 美金 。 他 正 想 借 看病 为名 去 教会 医院 向 梅 小姐 索取 , 保镖 来 报告 有 女 客 到 , 便 喜不自胜 , 马上 传 请 梅 小姐 到底 楼 会客室 相见 。 张 宽其 40 来 岁 , 是 条 彪形大汉 , 脸 黑 皮 粗 两 腮 爬 满 叉叉巴巴 的 硬 胡子 , 他 穿 一 件 中式 对襟 绸 褂子 , 右 袖管 空落落 地 晃荡 着 , 一 见 中牟秀子 就 扯 开 大嗓门 道 : " 哈哈 , 梅 小姐 , 稀客 ! 稀客 ! " 中牟秀子 虽 和 张 宽其 往来 一 年 有余 , 却 还是 第一 次 来到 石 楼 , 特工 工作 的 性质 不 允许 她 这个 负责人 随便 出入 别人 的 寓所 , 她 好奇 地 打量 着 会客室 的 豪华 设施 , 笑 道 : " 张 将军 这里 可 真是 安乐窝 啊 ! " 张 宽其 不 承认 自己 是 这个 东洋 小姐 的 部下 , 他 虽 已 离开 军界 , 即 还 保留 着 陆军 少将 的 虚 衔 , 哪 肯 俯首 向 一个 年轻 女流 之 辈 屈就 ? 在 他 心目 中 , 梅 小姐 是 姘头 兼 买主 , 其 作用 一 是 供 他 玩乐 , 二 是 买 他 的 情报 , 除此之外 , 别 无 他 用 ! 倘 在 平时 , 他 只要 有 机会 单独 和 这个 东洋 小妞 待 在 一起 ( 这 往往 在 医院 梅 的 单人 寝室 或 市内 大 饭店 的 包 房 内 ) , 门 一 关上 就 抑制 不住 从 身体 深处 涌 出来 的 一 股 欲 火 , 腾 扑 上去 , 搂 住 她 那 丰满 结实 、 散发 着 年轻 女性 特有 的 温馨 气息 的 躯体 , 乱 摸 一阵 , 然后 宽衣 解 带 , 拥 搂 入 帐 。 但 今天 他 没 这 份 兴致 他 的 家眷 上月 已 去 香港 , 他 捱 不过 欲火 升腾 , 昨晚 让 保镖 去 找 来 两 个 暗娼 , 着着实实 折腾 了 一 宵 , 弄 得 筋疲力尽 。 这会儿 看 着 梅 小姐 , 犹如 一个 馋嘴 的 饱 汉 面对 着 佳肴 , 虽然 口 涎 直 淌 却 吃 不 下去 。 " 梅 小姐 , 这 几 天 我 让 人 送来 的 情报 可是 很 有 价值 的 哩 ! " 中牟秀子 扑 闪 着 长长的 眼睛 毛 , 像 是 故意 逗 他 似的 避 而 不 答 , 咂 了 咂 薄薄的 嘴唇 说 : " 张 将军 , 我 是 您 的 客人 , 您 怎么 茶 都 不 招待 一 杯 , 就 让 我 这么 干 坐 着 ? " 张 宽其 的 大 手 把 络腮胡子 摸 得 沙沙 响 , 无可奈何 地 说 : " 梅 小姐 早饭 吃 多 了 咸 食 , 一 来 就要 喝茶 啦 ! 来人 ! " 一 转脸 , 门口 已经 站 着 一个 佣人 , 粗 声 吩咐 道 : " 去 沏 两 杯 茶 来 ! " 佣人 走 了 , 他 正 想 提 情报 价钱 , 中牟秀子 开口 了 ; " 张 将军 , 这次 我 带来 一 张 一万 美金 的 支票 ... ... " " 什么 , 才 值 一万 元 ? 你们 他妈的 心 黑 透 了 , 老子 干 这 是 玩命 的 ! " 中牟秀子 睁 着 明晃晃 的 眼睛 , 镇静 地 望 着 张 宽其 , 待 他 说 完 , 才 心平气和 地 补充 道 : " 另外 , 还有 一 张 " 老 聚 成 银 楼 " 一百两 黄金 的 储 栗 , 一 并 作为 张 将军 这次 提供 情报 的 报酬 。 " 张 宽其 眼睛 一 亮 , 咧 着 大 嘴 笑 道 ; " 这 还 差不多 ! " " 张 将军 是不是 把 钱财 看 得 过重 了 一点 ? " " 重 什么 ? 常言 道 : 鸟 为 食 死 , 人为 财 亡 。 当年 老子 穿 黄 皮 扛 七 斤 半 就是 为 的 钱财 , 有钱 走遍 天下 , 无 财 寸步难行 ! " 中牟秀子 起身 走 到 门 边 , 把门 关上 , 回身 笑吟吟 道 ; " 如果 有 一个 机会 , 可以 使 您 一 次 获得 20万 美金 , 张 将军 愿意 干吗 ? " 张 宽其 虽然 粗野 , 却 不 蠢 , 一 听话 暗自 嘀咕 : 他妈的 , 小 日本 花头 就是 透 ! 又 有 什么 生意 了 ? 20万 美金 酬金 , 那 不得了 啊 ! 准 是 直接 玩命 的 事 , 别 是 让 者 老子 去 行刺 政府 要员 ? 那 倒 要 好好 掂量 一下 , 看 让 刺 谁 ? 怎么 刺 ? ... 中牟秀子 见 张 宽其 不 说话 , 问道 : " 张 将军 怎么 不 说话 ? 是不是 对 20万 美金 不 感兴趣 ? " 张 宽其 开腔 道 : " 你 先 说说 。 干什么 事 ? " 中牟秀子 摊牌 了 : " 我们 制订 了 一 项 " 恭请 计划 " , 准备 请 蒋 委员长 去 武汉 住 一阵 , 由 我们 军方 的 最高 长官 跟 他 商谈 和平 问题 。 这项 计划 想 请 张 将军 负责 指挥 实施 , 阁下 以为 如何 ? " 张 宽其 正 端 杯 喝茶 , 一 听 这话 , 手 一个 颤抖 , 差点 把 茶水 洒 溅 出来 , 他 把 茶杯 放在 桌上 : " 这 不 是 绑架 吗 ? " " 张 将军 是不是 怕 死 ? 阁下 不必 担心 , 事 成 后 , 我们 可以 护送 您 去 日本国 。 " 张 宽其 那 颗 硕大 的 脑袋 在 粗 脖颈 上 乱 摇 : " 老子 不怕 死 , 就是 不 干 ! " " 张 将军 此话 怎 讲 ? " " 我 不 干 , 你们 会 向 军统 局 或 情报局 告发 我 出卖 情报 的 事 , 我 就 会 被 他们 以 " 汉奸 罪 " 处死 。 实话实说 , 就是 落 到 这么 个 地步 , 老子 也 不会 答应 干 ! " 中牟秀子 愣 了 一 愣 : " 张 将军 这样 做 的 原因 是 什么 ? " 张 宽 其实 言 不讳 : " 委员长 是 我 恩人 , 没有 委员长 栽培 , 我 老 张 这 辈子 哪 当 得 上 将军 ! " " 可是 您 已经 做 过 对不起 蒋 委员长 的 事 了 ! " " 这 是 另外 一 码 事 , 这 是 对 政府 , 而 不 是 对 委员长 本人 。 " 中 牟 秃子 笑笑 : " 张 将军 , 您 身上 具有 你们 中国 古 而 有 之 的 忠君 思想 , 这 是 一 种 值得 称赞 的 美德 。 " 你 今天 的 表演 真是 太 精彩 太 精彩 了 ! " 霍 彩霞 开心 地 说 。 此刻 , 她 和 乔 琦 正 呆 在 海滨 浴场 。 他们 都 穿 着 泳装 , 浸泡 在 温暖 的 海水 里 。 刚才 在 路上 , 霍 彩霞 突然 建议 说 , 我们 去 海边 游泳 怎么样 ? 游泳 可以 消除 这 几 天 的 疲乏 。 乔 琦 说 好 吧 。 于是 他们 便 驱车 到 了 海滨 。 乔 琦 在 游泳池 和 河里 游 过 泳 , 但 从未 在 海边 游 过 。 好 蓝 的 海水 啊 ! 大海 好 宽阔 , 风平浪静 , 碧波 荡漾 。 那 蔚蓝色 的 海面 一直 延伸 到 无限 遥远 , 与 天际 相连 。 可以 看到 远处 飞翔 的 海鸥 和 舢板 的 帆影 。 这 是 一 种 多么 壮观 的 美 。 霍 彩霞 又 兴奋 又 开心 , 哗哗 地 往 乔 琦 身上 掠 水 。 " 喂 , 琦哥 ! 你 怎么 不 说话 呀 ? " " 我 第一 次 在 海里 游泳 。 " " 哈哈 , 第一 次 ? 以后 我们 天天 来 ! " " 以前 你 经常 到 这儿 游泳 吗 ? " " 是 啊 。 每年 暑假 , 我 最 喜欢 的 地方 便是 海滨 浴场 。 我 是 个 游泳 迷 。 小 的 时候 , 爹地 经常 带 我 来 。 你 呢 ? " " 你们 那儿 的 河 宽 吗 ? " " 以前 宽 , 现在 窄 。 " " 怎么 ? 是 淤塞 了 吗 ? " " 不 是 。 到 了 海边 , 便 觉得 河 变 窄 了 。 " " 哈哈哈 ! " 霍 彩霞 又 笑 起来 , " 来 , 我们 比赛 , 看 谁 游 得 快 ! " 霍 彩霞 挥动 双臂 , 离开 浅滩 , 朝 海里 游 去 。 她 的 姿 式 活泼 而 又 优美 。 雪白 的 肌肤 , 彩色 的 泳装 , 乌黑 的 柔 发 , 在 蓝色 的 海水 中 出没 向前 , 象 一 条 充满 活力 的 美人鱼 。 乔 琦 随后 紧 跟 着 。 他们 越 游 越 远 。 沙滩 和 海岸 在 他们 身后 变成 了 一 条 模糊 的 虚线 。 乔 琦 对 她 大声 说 : " 别 往 前 游 了 ! " " 你 怕 什么 呀 ? " 霍 彩霞 转 过 身 来 , 踩 着 水 , 开心 地 笑 着 。 " 你 不怕 鲨鱼 吗 ? " " 鲨鱼 ? 前面 有 防 送 网 呢 ! " " 我们 游 得 太 远 了 , 会 出 危险 的 。 " " 有 你 在 我 身边 , 我 才 不怕 危险 呢 ! " " 往 回游 吧 。 等 一会儿 力气 用 完 了 就 游 不 回去 了 。 " " 着急 什么 呀 ? " 霍 彩霞 换 了 个 仰泳 的 姿式 , " 就 这样 漂浮 在 这儿 多 好 啊 ! " " 你 漂 着 吧 。 我 游 回去 啦 。 " 乔 琦 离开 霍 彩霞 , 转身 往 岸边 游 去 。 刚 游 了 十几 米 , 听见 霍 彩霞 突然 惊叫 起来 : " 唉 呀 ! 琦 哥 ... ... " 乔 琦 扭头 一 看 , 霍 彩霞 正在 水中 一 沉 一 浮 地 挣扎 。 他 大吃一惊 , 立刻 奋力 挥 臂 朝 她 游 去 。 他 一 把 抓住 了 她 的 头发 。 她 挣扎 着 , 两手 乱 舞 , 一下子 抱 住 了 他 , 把 整个 身子 都 贴 上来 , 将 他 抱 得 紧紧 的 。 他 被 她 带 得 沉 了 下去 , 又 冒 起来 , 踩 着 水 , 竭力 不再 往 下沉 。 他 的 水中 功夫 并 不 很 好 , 用 踩水 来 保持 两 个人 不 下沉 , 使 他 感到 非常 吃力 。 后来 他 想起 了 一 种 救生 方法 , 改用 仰泳 姿 式 , 用 一 只 手 托 住 她 , 用 另 一 只 和 两 只 脚 划水 , 朝 岸边 游 去 。 这 使 他 觉得 轻松 了 许多 。 他 想 , 霍 彩霞 也许 是 抽筋 了 ? 他 用 眼角 扫视 了 一下 海岸 , 这儿 离 浅滩 还 很 远 。 要 用 现在 这种 缓慢 的 速度 游 过去 , 还要 很 长 时间 。 但愿 自己 的 力气 不要 用尽 , 中途 不要 再 发生 其它 意外 。 否则 , 他 和 她 只有 一起 葬身鱼腹 了 。 霍 彩霞 微 闭 着 眼睛 , 把头 枕 在 他 的 胸口 上 。 她 那 被 海水 浸湿 的 柔 发 , 紧 挨 着 他 的 腮 边 。 她 的 手 仍 抱 着 他 , 发育 成熟 的 胸脯 紧贴 着 他 。 如果 是 在 岸上 , 他 会 把 她 推开 。 而 现在 是 在 海水 中间 , 面临 的 危险 和 救生 的 本能 将 其它 一切 感觉 都 压 了 下去 。 乔 琦 此刻 只有 一个 愿望 : 化险为夷 , 平安 地 游 回 岸上 。 霍 彩霞 一动不动 , 紧紧 地 搂 住 他 , 听凭 他 游动 。 他 一边 游 一边 用 手 托 住 她 的 脸颊 , 尽量 不 使 她 的 鼻子 和 嘴 灌 水 。 他 不 知道 她 是否 刚才 被 水 呛 昏 了 ? 但 她 的 肌肤 是 温暖 的 , 而且 能 感觉 到 她 胸部 的 起伏 , 这 说明 她 仍 保持 着 呼吸 。 他 游 得 好 吃力 。 第一 次 下海 就 遭到 了 这种 麻烦 。 在 人 的 一生 中 充满 了 各种 意外 。 庞 丽 被 人 骗 到 香港 是 一 种 意外 。 他 到 香港 寻 人 的 第一 天 遇上 了 霍 彩霞 也 是 一 种 意外 。 今天 也 是 一 种 意外 。 乔 琦 游 得 又 慢 又 费力 。 侧 头 看看 , 还有 很 远 一 段 距离 才 到 岸边 。 他 坚持 着 , 凭 毅力 和 惯性 朝 岸边 游 。 又 游 了 一会儿 , 他 觉得 力气 几乎 耗尽 了 , 只好 停 下来 , 让 身体 漂浮 在 海 中 , 喘 着 气 来 恢复 体力 。 霍 彩霞 仍 搂 着 他 , 头 仍 靠 在 他 的 胸膛 上 。 他 抚摸 一下 她 的 脸颊 , 又 将 手 伸 到 她 的 鼻子 下边 , 试 一下 她 的 呼吸 。 然后 他 伸手 去 触摸 她 的 腿 , 如果 她 抽筋 得 厉害 , 他 可以 捏 她 的 穴道 。 霍 彩霞 突然 " 噗哧 " 一 声 笑 了 起来 。 " 琦哥 ! 你 干什么 呀 ? " " 你 、 你 原来 没有 昏迷 呀 ? " 乔 琦 惊讶 地 看 着 她 。 霍 彩霞 一 开口 说话 便 立即 恢复 了 正常 。 她 嘻嘻 地 笑 着 , 脸 对 脸 , 看 着 他 说 : " 我 为什么 要 昏迷 呀 ? " " 你 一直 都 没事 ? " " 是 没事 呀 ! " " 你 是 故意 装 出 呛 昏 的 样子 , 让 我 托 着 你 游 了 这么 久 呀 ? " " 是 你 自己 要 托 着 我 游 嘛 ? " " 你 呀 ! 你 把 我 吓坏 了 , 也 把 我 累死 啦 ! " 霍 彩霞 的 手 仍 搂 着 他 , 嘻嘻 地 笑 着 说 : " 累死 啦 还 会同 我 说话 ? " 乔 琦 叹 口气 说 : " 松开 我 呀 ! " 霍 彩霞 这 才 发觉 自己 现在 仍 紧贴 着 他 、 脸 微微 一 红 , 松开 了 手 。 " 唉 , 我 一点 力气 都 没有 了 。 " 乔 琦 说 着 , 便 沉 了 下去 。 霍 彩霞 扭头 四 顾 , 乔 琦 不见 了 。 伸手 去 摸 , 连 个 影子 也 没有 。 她 一下子 紧张 起来 。 " 琦哥 ! 琦 哥 ! " 霍 彩霞 焦急 地 连 喊 十几 声 , 都 无 人 回答 。 她 想 都 是 因为 她 刚才 假装 昏迷 , 耗尽 了 乔 琦 的 力气 , 害 了 他 。 哪 知道 他 在 水 里 的 功夫 这么 差 呢 ? 她 在 心里 拼命 责怪 自己 。 天 呐 , 现在 怎么办 呢 ? 他 真的 会 被 淹死 吗 ? 如果 他 真的 死 了 , 她 自己 的 生命 也 就 失去 了 意义 , 她 也 不 想 活 了 ... ... " 琦哥 呀 琦 哥 ... ... " 霍 彩霞 用 哭 腔 不停 地 喊 着 。 " 我 在 这儿 呢 ! " 乔 琦 在 十几 米 外 的 海水 中 冒 了 出来 。 霍 彩霞 又 嗔 又 喜 地 叫 道 : " 你 好坏 呀 ! 你 故意 吓 我 吗 ? " 她 扑打 着 水 , 朝 他 游 过去 。 乔 琦 转身 朝 岸边 游 。 霍 彩霞 在 后边 追赶 。 她 的 游泳 技术 比 他 好 , 游 得 比 他 快 。 快 到 岸边 时 追 上 了 他 , 一边 游 , 一边 用 拳手 捶 他 。 他 又 扎 了 个 猛子 , 冲 向 沙滩 。 她 也 追 上 了 沙滩 , 扑 上来 , 抓住 他 。 两 人 同时 滚 倒 在 沙滩 上 。 " 琦哥 ! 你 好坏 , 你 故意 欺负 我 ! " " 我 怎么 欺负 你 啦 ? " " 你 就是 欺负 我 , 就是 欺负 我 ! " 霍 彩霞 扎 在 他 怀里 , 撒娇 地 扭动 着 身体 。 乔 琦 想 把 她 推开 , 试 了 两 次 , 都 不行 。 她 象 块 口香糖 似 地 粘 在 他 身上 。 此时 的 感觉 同 水中 完全 不同 。 霍 彩霞 只 穿 着 泳装 , 苗条 漂亮 发育 成熟 的 躯体 曲线 分明 , 充满 女性 魅力 。 他 第一 次 同一 位 青春 少女 这样 搂抱 在 一起 。 以前 , 他 同 庞 丽 相 恋 时 , 也 没有 这样 。 他们 循规蹈矩 , 从 没有 任何 非礼 和 过分 的 动作 。 他 想 , 霍 彩霞 也许 是 男孩子 脾性 , 任性 惯 了 , 男女 界限 过于 淡漠 , 所以 才 这样 和 他 打闹 。 他 此时 如果 太 古板 , 反而 显得 不好 。 于是 只好 听任 她 。 他 知道 自己 手脚 重 , 稍 一 用力 , 就 会 弄 痛 了 她 , 干脆 放弃 任何 抵抗 。 霍 彩霞 用 拳头 捶 了 他 好多 下 , 把 他 压 在 沙滩 上 , 把头 和 上身 都 靠 在 他 胸膛 上 。 " 你 说 , 你 为什么 要 故意 欺负 我 ? " " 我 没有 呀 。 我 怎么 会 欺负 你 呢 ? " " 还 说 没有 呢 , 你 刚才 差一点 把 我 吓 死 ! 你 听 , 我 的 心 现在 还 在 咚咚 地 跳 呢 ! " " 每个 人 的 心 都会 咚咚 地 跳 呀 ! " " 但 跳 法 不同 呀 。 我 的 心 都 快要 跳出 来 了 。 " " 如果 真的 吓 了 你 , 那 就 对不起 啦 ! " 霍 彩霞 用 手 支 着 下巴 , 忽闪 着 水灵 的 眼睛 看 着 他 , 故意 撅 了 下 嘴 说 : " 你 把 我 吓 成 这个 样子 , 刚才 把 我 眼泪 都 吓 出来 了 , 一 句 对不起 就 行 啦 ? " " 那 你 要 我 怎么办 呀 ? " " 好 办 。 小镇 上 的 将军 陈 世旭 在 我们 这个 偏远 的 小镇 上 , 任何 一点 极 细微 的 变化 , 都会 引起 人们 莫大 的 关注 。 " 喂 , 哪 位 晓得 啵 , 瘌痢山 脚下 , 喏 , 就是 看守所 右面 , 又 在 做 屋 。 这 是 哪个 单位 的 基建 呢 ? 莫非 又 扩大 看守所 么 ? " 离 小镇 中心 约 二 里 许 的 瘌痢山 , 实际上 是 座 长 满 了 乱 石头 的 大 土堆 。 " 看 你们 , 真 憨 。 " 随着 一 声 讪笑 , 出现 了 剃头佬 那 秃 了 顶 、 但 剩余 的 头发 梳理 得 油光 水 滑 的 脑袋 。 他 是 本镇 的 骄傲 。 是 那种 土话 叫作 " 百 晓 " 的 角色 。 所谓 " 百 晓 " , 即 " 天 知 一半 , 地下 全 知 " 是 也 。 那些 从 中学 毕业 回来 的 人 , 则 用 新闻界 的 语言 称之为 " 消息 灵通 人士 " 。 他 在 理发店 里 , 把握 着 全镇 的 脉搏 , 以及 它 同 外部 世界 联系 的 最新 动向 。 从 上 街头 到 下 街头 , 经常 传 着 " 剃头佬 说 ... ... " 之类 的 最新 要闻 。 当然 , 他 决不 满足 于 用 一 种 刻板 的 方式 , 来 处理 分量 差异 极大 的 各种 消息 。 碰到 令人 耸 听 的 超级 新闻 , 理发店 这个 不足 十 平方米 的 新闻 中心 就 未免 太 狭窄 了 , 他 就 会 象 现在 这样 , 跨 出 门槛 , 来到 十字 街口 这些 五花八门 的 摊子 中间 。 " 你们 都 不 知道 吧 , 那 是 给 一 位 将军 做 的 屋 。 他 就要 到 这里 来 , 跟 我们 作伴 了 。 " " 什么 ? 将军 ? 将军 要 住 到 我们 中间 来 ? " 这个 消息 立刻 就 引起 了 不 小 的 震动 。 我们 这样 的 小 乡镇 居然 会 降 下 这样 大 的 喜讯 , 这 对 我们 是 多么 大 的 荣幸 啊 。 在 我们 看来 , 不论 一 位 将军 还是 一 位 国家 元首 , 他 所 给予 我们 的 神秘感 , 是 没有 什么 太 大 的 差别 的 。 街 中心 好 象 起 了 一阵 旋风 , 人们 都 象 树叶 一样 , 被 卷 到 这个 了不起 的 剃头佬 身边 。 " 可是 你们 不消 高兴 得 过头 了 。 事实上 , 没有 什么 值得 欢喜 的 事情 。 " 剃头佬 清 了 清 喉咙 , 给 喜形于色 的 人们 , 兜 头 泼 了 一 瓢 冷水 。 但是 , 这 反而 更加 刺激 了 他们 的 好奇 心理 。 人们 一下 伸长 脖子 : " 为什么 ? " " 为什么 ? 哼 ! 说 给 你们 听 , 可 别 乱 传 , 这 事 是 由 内部 掌握 的 。 他 早就 给 拉 下 了 马 , 受 审查 。 现在 , 是 来 这里 充军 的 ! " " 充军 ? 为什么 充军 ? " " 他 是 叛徒 。 " " 啊 ! " 人们 愕然 得 张口结舌 。 这 对于 刚刚 浮动 起来 的 虚荣心 , 不啻 是 一 声 晴天 霹雷 。 大家 觉得 失望 , 有点 泄气 了 。 " 不过 , 他 是 挂 了 个 休养 的 名 儿 来 的 将军 , 倒 还 跟 先前 一样 是 将军 、 没有 变 。 " 剃头佬 不愧 是 天生 的 宣传 家 。 谁 见 了 这种 峰回路转 、 波澜 起伏 曲 宣传 手法 , 不 惊叹 呢 ! 差点 就要 涣散 的 注意力 , 马上 又 被 高度 集中 起来 。 而 他 也 更加 压低 了 声音 : " 告诉 你们 , 在 处理 他 的 时候 , 让 他 留 一个 籍 。 哦 , 不 说 你们 不 知道 , 象 他 这种 人 , 都 比 我们 多 两 个 籍 , 我们 只有 个 家乡 籍 , 他 还有 一个 党籍 , 一个 军籍 。 那么 , 各位 说说 看 , 除 家乡 籍 外 , 他 该 留 哪个 籍 呢 ? " 剃头佬 突然 把 话 打住 , 出其不意 地 提 了 个 问题 。 屏声静气 的 人们 一下子 面面相觑 起来 。 " 我 看 , 应该 保留 党籍 。 在 党 光荣 。 " 小镇 搬运 队 那个 莽 后生 把 板车 丢 在 一边 , 挤 进 人 堆 里 打破 了 沉默 。 很多 人 跟 着 一迭声 附和 他 。 剃头佬 不以为然 的 撇 了 撇嘴 。 " 依 我 说 , " 这 是 老 裁缝 小心翼翼 的 声音 。 " 还是 留 军籍 合适 , 总 要 糊 嘴 呀 。 要 是 没有 这 籍 , 凭 什么 拿 钱 呢 ? 没有 钱 怎么 糊 嘴 呢 ? 他 未见得 有 什么 手艺 , 难道 还 做 得 动 田 么 ? " " 哎 , 这 就算 得 有点 经济 头脑 了 。 " 剃头佬 一 巴掌 拍 到 老 裁缝 的 肩上 , 一 团 白沫 从 他 松 黄 的 牙缝 里 , 飞 落 到 老 裁缝 红红 的 鼻头 上 。 老 裁缝 受宠若惊 , 脸 涨 得 通红 。 " 上面 正是 这个 意思 , 留下 军籍 , 让 他 养老 了事 。 " 剃头佬 说 到 这里 , 拿 眼睛 瞄 了 瞄 那个 后生 , 接 下去 说 : " 嘿 , 你们 晓得 啵 , 军 级 干部 , 一个 月 二三百 块 哩 。 " 这 又 引起 了 一阵 啧啧声 。 剃头佬 忽然 由此 想起 自己 一 上午 的 生意 还 没有 开张 , 拔 脚 就 走 。 有人 拽 住 他 的 衣角 : " 哎 , 你 知道 他 何时 来 么 ? " " 哎 , 你们 真 憨 。 " 剃头佬 有点 不耐烦 。 " 不会 看 那 屋子 么 , 屋子 何时 做好 , 他 不 就 何时 来 了 么 ! " 于是 , 人们 恋恋不舍 地 散开 去 。 嗡嗡 地 , 嘤嘤 地 , 把 对 这 位 背时 的 将军 的 种种 猜测 、 种种 预见 、 种种 嗟叹 , 带到 每个 角落 。 这个 新闻 是 这样 惊人 , 以致 吸引 住 了 我们 全部 的 听觉 和 视觉 。 现在 , 趁着 人们 散 去 的 时候 , 我们 来 浏览 一下 这个 可爱 的 小镇 吧 。 镇上 有 两 条 呈 十字 状 交叉 的 大街 。 这 两 条 街 宽 得 足以 驶过 一 辆 吉普车 , 加 起来 足 有 六百 米 长 。 零零落落 地 嵌 着 青石板 的 路面 ( 青石板 据传 是 明代 官 道 的 遗迹 ) , 以及 从 两边 的 门 头 上 伸出 来 的 、 油漆 斑剥 的 小 吊楼 , 都 在 向 人们 炫耀 着 自己 的 长寿 。 一 条 小河 环绕 着 这 美丽 的 乡镇 。 它 所以 叫作 河 , 是 因为 它 具备 河 的 一般 特点 : 有 从 地面 凹 下去 的 河床 , 还有 水 。 这些 在 河床 中间 弯弯曲曲 地 流淌 的 河水 , 足以 浸 过 你 的 脚背 。 这 条 河 , 给 小镇 的 人们 带来 了 无穷 的 好处 。 比如 , 把 垃圾 倒 在 这里 , 那 是 再 方便 不过 的 了 。 美中不足 的 是 , 如果 每年 春 末 夏 初 的 山洪 , 没有 咆哮 着 把 这些 垃圾 冲 干净 的话 , 那么 , 一 到 干燥 的 刮风 天气 , 垃圾 就 飞 飘 起来 , 同 从 路面 上 卷 起来 的 尘土 一起 , 在 小镇 的 天空 上 , 快活 地 旋 舞 着 , 然后 纷纷扬扬 地 又 落 回到 各家各户 的 门前 、 院内 。 老天 作证 , 我 决不 是 一个 吹牛 好手 。 当 我 似乎 有点 言过其实 地 描述 着 我 的 家乡 的 时候 , 读者 们 千万 不要 以为 我 使用 了 文学 的 夸张 。 对于 那个 即将 来到 的 倒运 的 将军 , 有 这样 一个 豪华 的 舞台 , 恐怕 已经 是 他 的 幸运 了 。 啊 , 真 太 出人意外 了 。 人们 第一 眼看 见 将军 的 时候 , 都 吃惊 得 呆若木鸡 。 不约而同 地 心里 叫 起来 : " 难怪 , 他 这个 样子 , 怎么 配 作 一个 将军 呢 ! " 将军 是 什么 样子 ? 我们 虽然 没 见 过 , 可 谁 也 骗 不 了 我们 。 将军 应该 是 那种 有 着 可敬 的 白发 、 威严 的 剑眉 、 魁梧 的 身躯 、 腹部 腆 起 ... ... 总之 , 是 威风凛凛 的 样子 。 而 他 , 这样 矮小 干瘪 , 一 脸 打 皱 的 老 皮 , 身子 佝偻 着 , 还 跛 着 一 条 腿 ! 也许 是 不 愿 向 不 争气 的 命运 低头 吧 , 他 似乎 为了 弥补 这种 种 仪表 上 的 不足 而 很 注意 打扮 自己 。 当然 , 如果 我们 不用 这种 刻薄 的 语言 , 从 善意 的 角度 上去 认识 这 一点 的话 , 那 也 可以 说 , 这 是 使 他 牢固 地 保持 着 军人 风度 的 唯一 的 方式 : 他 出现 在 街头 的 时候 , 一身 军服 从来 都 是 笔挺 的 , 几乎 没有 皱 折 ; 帽徽 、 领章 鲜艳夺目 ; 不管 天气 多么 炎热 , 从不 解开 风纪扣 ; 尽管 跛 了 一 条 腿 ( 那 显然 是 战争 留下 的 标记 ) , 但 脚步 却 始终 保持 着 均匀 的 节奏 。 而 这些 , 恰恰 使 我们 时刻 都 感到 , 他 是 个 不幸 的 人 。 他 这个 将军 , 似乎 不 是 真实 的 , 只是 在 领 军饷 的 时候 才 有 意义 。 不过 , 在 公开 或 私下 的 谈话 里 , 我们 仍然 把 他 称作 " 将军 " 。 我们 就 用 这种 既 不 敬畏 也 不 轻视 、 既 好奇 又 冷淡 的 眼光 , 满不在乎 地 打量 他 。 而 他 对 这些 毫不 在意 。 从 到 我们 这儿 来 的 第二 天 开始 , 他 就 不知 疲倦 地 在 我们 小镇 各处 走 来 走 去 。 他 拄 着 一 根 闪闪 发亮 的 茶 木 拐棍 , 一 瘸 一 跛 地 迈 着 节奏 均匀 的 步子 , 从 这 条 街 的 东头 走 到 西头 , 又 从 那 条 街 的 南 头 走 到 北 头 。 或者 , 在 满 是 砾石 的 河床 中 , 长久 地 徘徊 。 他 这样 不停 地 运动 , 有人 挖苦 道 , 这 可 是 因为 他 曾经 用 双脚 丈量 过 全 中国 的 土地 , 而 形成 的 一 种 惯性 。 逐渐 地 , 不管 人们 是否 愿意 , 他 对 我们 已经 幸福 地 生活 了 多少 年代 的 小镇 , 发表 起 种种 不 客气 的 议论 来 了 。 比如 , " 你们 不能 花 点 钱 , 铺 两 条 水泥路 吗 ? " " 不能 在 河 对面 的 田里 挖 个 窖 , 把 垃圾 送到 那里 沤肥 吗 ? " 等等 。 而 被 问 的 镇上 的 干部 , 也 就 用 我们 小镇 人 特有 的 机 巧 和 智慧 , 客客气气 地 回答 他 : " 哪 来 的 钱 呢 ? 我们 都 是 低 工资 啊 ! " 或者 : " 哪 有 那么 多 闲工夫 呢 ? " 于是 , 围 成一 团 听 着 这 类 问答 的 人们 也 就 聪明 地 笑 起来 。 因为 除非 呆子 , 才 会 听 不 出 这种 回答 下面 的 潜台词 呢 。 对 这个 古怪 的 将军 , 我们 的 感觉 是 复杂 的 。 他 是 一个 受 着 处分 的 人 , 但是 又 领取 高薪 ; 乔 厂长 上任 记 蒋 子龙 " 时间 和 数字 是 冷酷 无情 的 , 象 两 条 鞭子 , 悬 在 我们 的 背上 。 " " 先 讲 时间 。 如果 说 国家 实现 现代化 的 时间 是 二十三 年 , 那么 咱们 这个 给 国家 提供 机电 设备 的 厂子 , 自身 的 现代化 必须 在 八 到 十 年 内 完成 。 否则 , 炊事员 和 职工 一同 进 食堂 , 是 不能 按时 开饭 的 。 " " 再 看 数字 。 日本 日立 公司 电机 厂 , 五千五百 人 , 年产 一千二百万 千瓦 ; 咱们 厂 , 八千九百 人 , 年产 一百二十万 千瓦 。 这 说明 什么 ? 要求 我们 干什么 ? " " 前天 有 个 叫 高岛 的 日本 人 , 听 我 讲 咱们 厂 的 年产量 , 他 晃 脑袋 , 说 我 保密 ! 当时 我 的 脸 臊 成 了 猴 腚 , 两 只 拳头 搭 出 了 水 。 不 是 要 揍 人家 , 而是 想 揍 自己 。 你们 还有 脸 笑 ! 当时 要 看见 你们 笑 , 我 就 揍 你们 。 " " 其实 , 时间 和 数字 是 有 生命 、 有 感情 的 , 只要 你 掏 出 心 来 追求 它 就 属于 你 。 " -- 摘自 厂长 乔 光朴 的 发言 记录 出山 党委 扩大会 一 上来 就 卡 了 壳 , 这 在 机电 工业 局 的 会议室 里 不 多 见 , 特别 是 在 局长 霍 大道 主持 会上 更 不 多 见 。 但 今天 的 沉闷 似乎 不 是 那种 干燥 的 、 令人 沮丧 的 寂静 , 而是 一 种 大雨 前 的 闷热 、 雷电 前 的 沉寂 。 算算 吧 , " 四人帮 " 倒台 两 年 了 , 七八年 又 过去 了 六 个 月 , 电机 厂 已经 两 年 零六 个 月 没 完成 任务 了 。 再 一 再 二 不能 再三 , 全局 都 快要 被 它 拖垮 了 。 必须 彻底 解决 , 派 硬手 去 。 派 谁 ? 机电 局 闲 着 的 干部 不少 , 但 顶 戗 的 不 多 。 愿意 上来 的 人 不少 , 愿意 下去 , 持 别 是 愿意 到 大 难 杂乱 的 人 户头 厂 去 的 人 不 多 。 会议 要 讨论 的 内容 两 天 前 已经 通知 到 各 委员 了 , 霍 大道 知道 委员 们 都 有 准备 好 的话 , 只 等 头 一 炮 打响 , 后边 就 会 万 炮 齐鸣 。 他 却 丝毫 不动声色 , 他 从来不 亲自 动手 去 点 第一 炮 , 而是 让 炮手 准备 好 了 自己 燃 响 , 更 不 在 冷场 时 陪 着 笑脸 絮絮叨叨 地 启发 诱导 。 他 透彻 人 肺腑 的 目光 , 时而 收拢 合 目 沉思 , 时而 又 放纵 开来 , 轻轻 扫 过 每 一个 的 脸 。 有 一 张 脸 渐渐 吸引 住 霍 大道 的 目光 。 这 是 一 张 有 着 矿石 般 颜色 和 猎人 般 粗犷 特征 的 脸 : 石 岸 般 突出 的 眉 弓 , 饿 虎 般 深藏 的 双 睛 ; 颧骨 略 高 的 双 颊 , 肌 厚 肉 得 的 润 脸 ; 这 一切 简直 就是 力量 的 化身 。 他 是 机电 局 电器 公司 经理 乔 光朴 , 正 从 副 局长 徐 进亭 的 烟盒 里 抽出 一 支 香烟 在 手里 摆弄 着 。 自从 十 多年 前 在 " 牛棚 " 里 一 咬牙 戒 了 烟 , 从未 开 过 戒 , 只是 留下 一个 毛病 , 每逢 开会 苦苦 思索 或 心情 激动 的 时候 , 喜欢 找 别人 要 一 支 烟 在 手里 玩弄 , 间或 放到 鼻子 上去 嗅 一 嗅 。 仿佛 没有 这 支 烟 他 的 思想 就 不能 集中 。 他 一 双 火力 十足 的 眼睛 不 看 别人 , 只 盯住 手里 的 香烟 , 饱满 的 嘴唇 铁 闸 一般 紧 闭 着 , 里面 坚硬 的 牙齿 却 在 不断 地 咬 着 牙帮骨 , 左 颊 上 的 肌肉 鼓 起 一 道道 棱 子 。 霍 大道 极 不易 觉察 地 笑 了 , 而且 对 今天 会议 的 结果 似乎 也 有 了 七分 把握 。 果然 , 乔 光朴 手里 那 支 珍贵 的 " 郁金香 " 牌 香烟 不知 什么 时候 变成 一 堆 碎 烟丝 。 他 伸手 又 去 抓 徐 进亭 的 烟盒 , 徐 进亭 挡住 了 他 的 手 : " 得 啦 , 光朴 , 你 又 不 吸 , 这 不 是 白白 糟踏 吗 。 要 不 一 开会 抽烟 的 人 都 躲 你 远远 的 。 " 有 几 个 人 嘲弄 地 笑 了 。 乔 光朴 没 抬 眼皮 , 用 平稳 的 显然 是 经过 深思熟虑 的 口吻 说 : " 别人 不 说 我 先 说 , 请 局 党委 考虑 , 让 我 到 重型 电机 厂 去 。 " 这 低沉 的 声调 在 有些 委员 的 心里 不啻 是 爆炸 了 一 颗 手榴弹 。 徐 副 局长 更是 惊诧 地 掏 出 一 支 香烟 主动 地 丢 给 乔 光朴 : " 光朴 , 你 是 真的 。 还是 开玩笑 ? " 是 啊 , 他 的 请求 太 出人意外 了 , 因为 他 现在 占 的 位子 太 好 了 。 " 公司 经理 " 上 有 局长 , 下 有 厂长 , 能 进 能 退 , 可 攻 可 守 。 形势 稳定 可 进 到 局 一级 , 出 了 问题 可 上 推 下 卸 , 躲 在 二 道 门 内 转发 一下 原则 号令 。 愿 干 者 可以 多 劳 , 不 愿 干 者 也 可 少 干 , 全 无 凭据 ; 权力 不 小 , 责任 不大 , 待遇 不 低 , 费 心血 不 多 。 这 是 许多 老干部 梦寐以求 而 又 得不到 手 的 " 美 缺 " 。 乔 光朴 放 着 轻车熟路 不 走 , 明知 现在 基层 的 经 最 不好 念 , 为什么 偏 要 下去 呢 ? 乔 光朴 抡 起 眼睛 , 闪电 似 地 扫 过 全场 , 最后 和 霍 大道 那 穿透 一切 的 目光 相遇 了 , 倏地 这 两 对 目光 碰 出 了 心里 的 火花 , 一刹那 等于 交换 了 千言万语 。 乔 光朴 仍 是 用 缓慢 平稳 的 语气 说 : " 我 愿 立 军令状 。 乔 光朴 , 现年 五十六 岁 , 身体 基本 健康 , 血压 有 一点 高 , 但 无妨 大局 。 我 去 后 如果 电机 厂 仍 不能 完成 国家 计划 , 我 请求 撤消 我党 内外 一切 职务 。 到 干校 和 石 敢 去 养鸡 喂 鸭 。 " 这 家伙 , 话说 得 太 满 、 太 绝 。 这 无疑 是 一些 眼下 最 忌讳 的 语言 。 当 语言 中 充满 了 虚妄 和 垃圾 , 稍 负 一点 责 的 干部 就 喜欢 说 一些 漂亮 的 多义词 , 让 人 从 哪个 方面 部 可以 解释 。 什么 事情 还 没有 干 , 就 先 从 四面八方 留下 退却 的 路 。 因此 , 乔 光朴 的 " 军令状 " 比 它 本身 所 包含 的 内容 更 叫 霍 大道 高兴 。 他 激 赏 地 拾 起 眼睛 , 心里 想 , 这 位 大爷 就是 给 他 一 座 山 也 能 背 走 , 正 象 俗话说 的 , 他 象 脚后跟 一样 可靠 , 你 尽管 相信 他 好 了 。 就 问 : " 你 还有 什么 要求 ? " 乔 光朴 : " 我 要 带 石 敢 一块 去 , 他 的 党委书记 , 我 当 厂长 。 " 会议室 里 又 炸 了 , 徐 副 局长 小声 地 冲 他 嘟嚷 : " 我 的 老天 , 你 刚才 扔 了 个 手榴弹 , 现在 又 撂 原子弹 , 后边 是不是 还有 中子弹 ? 你 成 心想 炸毁 我们 的 神经 ? " 乔 光朴 不 回答 , 腮帮子 上 的 肌肉 又 鼓 起 一 道道 肉 棱 子 , 他 又 在 咬 牙帮骨 。 有人 说 : " 你 这 是 一厢情愿 , 石 敢 同意 去 吗 ? " 乔 光朴 : " 我 已经 派 车 到 干校 云 接地 , 就是 拖 也 要 把 他 拖 来 。 至于 他 干 不 干 的 问题 , 我 的 意见 他 干 也 得 干 , 他 不 干 也 得 干 。 而且 -- " 他 把 目光 转向 霍 大道 , " 只要 党委 正式 做 决议 , 我 想 他 是 会 服从 的 。 我 对 别人 的 安排 也 有 这个 意见 , 可以 听取 本人 意见 和 要求 , 但 也 不能 完全 由 个人 说 了 算 。 党 对 任何 一个 党员 , 不管 他 是 哪 一个 级别 的 干部 , 都 有 指挥 调动 权 。 " 他 说 完 看看 手表 , 象 事先 约 好 的 一样 , 石 敢 就 在 这时候 进来 了 。 猛 一 看 , 这 简直 就是 一 位 老 农民 。 但 从 他 走进 机电 局 大楼 、 走进 肃穆 的 会议室 仍然 态度 安详 , 就 可知 这 是 一 位 经过 阵势 , 以前 常 到 这个 地方 来 的 人 。 他 身材 短小 , 动作 迟钝 。 仿佛 他 一切 锋芒 全 被 这 极 平常 的 外貌 给 遮掩 住 了 。 斗争 的 风浪 明显 地 在 他 身上 留下 了 涤荡 的 痕迹 。 虽然 刚 交 六十 岁 , 但 他 的 脸 已 被 深深 的 皱纹 切 破 了 , 象 个 胡桃 核 。 看上去 要 比 实际 年龄 大 很多 。 他 对 一切 热烈 的 问候 和 眼光 只用 点头 回答 , 他 脸上 的 神色 既 不 热情 , 也 不 冷淡 , 倒 有些 象 路人 般 的 木然 无情 。 他 象 个 哑叭 , 似乎 比 哑叭 更 哑 。 哑叭 见 了 熟人 还要 呀呀咿咿 地 叫喊 几 声 , 以 示 亲热 ; 他 的 双 唇 闭 得 铁 紧 , 好象 生怕 从 里边 发出 声音 来 。 他 没有 在 霍 大道 指 给 他 的 位子 上 坐下 , 好象 不 明白 局 党委 开会 为什么 把 他 找 来 , 随时 准备 离开 这儿 。 乔 光朴 站 起来 : " 霍 局长 , 我 先 和 老石 谈 一 谈 。 " 霍 大道 点点头 。 乔 光朴 抓住 石 敢 的 胳膊 , 半 拥 半 推 地 向 外 走 。 石 敢 瘦小 的 身材 叫 乔光 朴魁伟 的 体 架 一 衬 , 就 象 大人 拉 着 一个 孩子 。 他俩 来到 霍 大道 的 办公室 , 双双 坐 在 沙发 上 , 乔 光朴 望 着 自己 的 老搭档 , 心里 突然 翻 起 一 股 难 言 的 痛楚 。 一九五八年 , 乔 光朴 从 苏联 学习 回国 , 被 派 到 重型 电机 厂 当 厂长 , 石 敢 是 党委书记 。 两 个人 把 电机 厂 搞 成 了 一 朵 花 。 石 敢 是 个 诙谐 多 智 的 鼓动 家 , 他 的 好多 话 在 文化大革命 中 被 人 揪 住 了 辫子 , 在 " 牛棚 " 里 常 对 乔 光朴 说 : " 舌头 是 惹祸 的 根苗 , 是 思想 无法 放任 的 一 条 尾巴 , 我 早晚 要 把 这块 多余 的 肉 咬 掉 。 " 他 站 在 批判 台上 对 造反派 叫 他 回答 问题 更是 恼火 , 不 回答 吧 态度 不好 。 回答 吧 更加 倍 激起 批判 者 的 愤怒 , 他 曾 想 要 是 没有 舌头 就 不会 有 这样 的 麻烦 了 。 那 三 孔 窑洞 坐落 在 一 架 大山 伸 向 川道 的 一 条 山 腿 上 。 有 一 条 劳动 时 踏 出 的 小路 , 顺着 山脚 , 蜿蜿蜒蜒 , 一直 通向 山顶 。 窑洞 在 村子 的 南 头 。 经年经月 的 烟熏火燎 , 窑洞 的 墙壁 已经 变 得 乌黑 。 窑洞 前边 是 一块 小小的 平地 , 那个 畔 , 也 就是 我们 所 说 的 陕北 女人 端 着 簸箕 站 在 那里 唱 情歌 的 地方 。 畔 上 有 一面 砬 子 , 一个 不大 的 羊 栅 , 靠近 坡 洼 边 还有 几 畦 菜地 。 自 南向 北 , 吴儿堡 这个 几十 户 人家 的 小村 , 坐落 在 山坡 与 川 到 接壤 处 的 一个 阳洼 上 。 当年 集中营 式 的 建筑 布局 , 如今 已经 让 位于 一 种 零散 的 错落有致 的 布局 , 整个 村庄 , 顺着 川 道 , 稀稀拉拉 , 有 一 里 多 长 。 秋庄稼 已经 完全 收割 完毕 , 碾 打 完毕 , 颗粒 归 仓 了 。 按照 往年 的 习惯 , 这家 的 主人 杨 干大 , 这时候 该 做 的 事情 , 是 脖子 上 挎 一 杆 唢呐 , 肩膀 上 搭 一 条 褡裢 , 下 趟 南 路 , 他 要 去 进行 那 我们 已经 知道 的 那 令人羡慕 的 职业 去 了 。 可是 , 此刻 , 在 绵绵 的 秋思 中 , 在 天空 中 掠过 的 大雁 的 一 声声 啼 叫 中 , 这个 蹲 在 畔 上 , 擦 着 铜 唢呐 的 汉子 , 擦 着 擦 着 , 他 的 动作 缓慢 了 下来 , 他 想起 了 一 桩 心事 。 其实 , 这 桩 心事 很 简单 : 他 想 让 九 岁 的 杨 作新 上学 。 他 听 人 说 了 , 前 庄 办起 了 一 所 新 学 , 学费 不算 太 高 , 教书 先生 也 识文达礼 , 村上 几 户 有 见识 的 人家 , 已经 把 自己 的 孩子 送 去 上学 了 , 因此 , 他 想起 了 自己 在 山上 拦 羊 的 孩子 ; 他 觉得 自己 已经 半截 入土 了 , 应该 拿出 自己 全部 力量 , 为 孩子 的 前程 着想 。 他 不 想 让 孩子 一生 都 像 他 那样 , 跟着 羊 屁股 或 牛 屁股 后边 转悠 , 拿 着 拦 羊 铲 或 吆 牛 的 鞭子 。 其实 , 他 的 宏大 抱负 也 十分 简单 和 可怜 , 他 只 想 让 孩 于 识 几 个 字 , 长大 后 或者 当 个 教书 先生 , 或者 在 镇上 谋 一 碗 公 饭 , 或者 至少 , 会 帮助 他 记记 收入 和 支出 , 而 家里 过年 时 的 对联 , 也 不必 用 一 只 小 碗 蘸 上 墨汁 , 在 红 纸 上 扣 坨坨 了 。 但是 , 上学 需要 花销 , 而 对 一个 农家 来说 , 供 一个 学生 , 就 意味 着 需要 拿出 全部 的 积蓄 , 需要 在 以后 的 日子 中 节衣缩食 , 勒紧 裤带 。 穷 虽然 穷 , 杨 干大 还是 有 一点 家底 的 , 然而 , 这 点 积蓄 是 为了 别的 用场 , 积攒 它 , 绝对 不 是 为了 有朝一日 杨 作 新 上学 。 杨 干大 想 攒 足 足够 的 钱 后 , 为 祖上 传 下 的 这 三 面 土窑 接 上 石 口 。 为 窑洞 接 上 石 口 , 这 是 人 老 几 辈 的 愿望 。 在 乡间 , 衡量 一 户 人家 的 光景 怎样 , 其中 紧要 的 一 条 . 就是 看 他 能 不能 住 上 接口 石窑 。 杨 家 自 那 两 个 风流 罪人 开始 , 也许 代代 都 有 这个 打算 , 但是 都 落 了 空 。 攒 下 一点 节 蓄 , 刚 想 乍 舞 , 不 是 遇上 天灾 , 就是 遇上 儿 婚 女 嫁 的 大事 。 天灾 还有 个 深浅 , 婚姻 这 事 , 真是 个 填 不满 的 坑 。 通常 贴 上 所有 的 积蓄 , 还要 背上 些 债务 , 然后 媳妇 过门 , 慢慢 地 还 。 债 刚 还 完 , 儿女 一个 跟 一个 地 长大 , 儿子 要 聘礼 , 女儿 要 嫁妆 , 圈 窑 的 事 , 眼看 就要 变成 现实 , 又 黄 汤 了 。 杨 干大 的 本 名叫 杨 贵儿 。 媳妇 过门 那 阵 , 媒人 哄 新 媳妇 , 说 杨 家有 三 口 接口 石窑 , 新 媳妇 一 听 , 欢天喜地 地 过 了 门 。 轿子 落地 , 新 媳妇 挑起 红 盖头 偷偷 一 看 , 哪里 有 什么 接口 石窑 , 分明 是 三 孔 烟熏火燎 的 黑 窟窿 , 媳妇 当时 就 哭 了 , 泪水 打 湿 了 红 盖头 。 事后 , 杨 干大 解释 说 , 确实 有 过 接口 的 打算 , 只是 , 结婚 时 四十 块 大洋 做 聘礼 , 他 的 力量 已经 耗 干 , 再 没有 力气 圈 窑 了 , 不过 , 他 有 一身 的 力气 , 只要 夫妻 齐心合力 , 男 耕 女 织 , 再 加上 锅 里 一 口 碗 里 一 口 地 省 , 要不了 几 年 , 就 可以 住 上 了 。 新 媳妇 听 了 , 才 止住 了 哽咽 , 转而 , 恨 起 要 聘礼 的 娘家 来 , 她 发誓 说 自己 三 年 不 登 娘家 的 门 。 她 还 要求 自己 掌管 家事 , 她 说 , 男人 是 个 钯钯 , 女人 是 个 箱箱 , 不怕 钯钯 没 齿 , 就 怕 箱箱 没 底 , 她 保证 管 好 这个 家 , 为 有朝一日 的 三 孔 接口 石窑 着想 。 杨 干大 应允 了 她 。 新 媳妇 跟 杨 干大 解释 说 , 住 什么 她 倒 不在乎 , 瞎 好 有 个 狗 刨 的 窝 就 行 , 娘家 的 日子 比 这儿 还 苦 , 她 只是 为了 争 个 脸面 , 村上 的 同年 等 岁 的 姑娘 们 , 听说 她 嫁 了 个 好人家 , 光光 堂堂 的 三 面 接口 石窑 , 都 羡慕 死 了 , 如今 , 她 美 也 美 过 了 , 能 也 能 过 了 , 谁知 , 说 过 的话 , 现在 跌 在 了 地上 ; 往后 , 见 了 那些 姊妹 们 , 叫 她 的 脸 往 哪里 搁 呢 ? 杨 干大 听 了 , 深深地 叹 了 口气 , 他 勒 了 勒 裤带 , 对 新 媳妇 说 : 我 说话 算数 , 接口 石窑 , 我 要 在 自个 手里 , 把 它 圈 起来 ! 如今 , 积蓄 差不多 快 够 了 , 如果 明年 风调雨顺 , 秋庄稼 下来 , 也许 就 能 乍 舞 了 。 可是 , 杨 干大 有 了 另外 的 心思 。 凭 一个 庄稼人 的 直觉 和 理智 , 他 明白 自己 的 抉择 是 正确 的 , 然而 , 他 记 起 他 给 婆姨 说 过 的 话 , 他 想起 他 和 婆姨 这些 年 来 的 苦苦 奋斗 , 他 不 知道 这 件 事 该 怎样 向 婆姨 开口 , 于是 他 没有 心思 再 擦 唢呐 了 , 他 将 擦 得 明晃晃 的 唢呐 提 在 手里 , 进 了 正 窑 , 将 它 仍旧 挂 在 墙上 的 钉子 上 。 婆姨 正 盘腿 坐 在 炕 上 , 纳 鞋底 。 他 瞅 了 婆姨 一 眼 , 走 到 炕 边 , 屁股 担 在 炕沿 上 , 一 横 身子 , 上 了 炕 , 他 走 到 窑 掌 墙壁 正中 的 那个 窑 窝 跟前 , 揭 起 缦 着 窑窝 的 一块 粗布 , 然后 两 只 手 小心翼翼 地 向 窑 窝 里 , 搬 出 一个 瓦罐 。 " 不要 看 了 ! 不够 圈 窑 的 。 我 昨晚 上 刚 数 过 , 五 个 袁 大头 , 五 个 孙 大头 , 二百零三 个 大 铜元 , 七十 个 小 铜元 , 剩下 的 , 是 一 堆 麻麻 钱 ! " 婆姨 见 杨 干大 搬 出 了 瓦罐 , 看 了 他 一 眼 , 说 。 她 继续 干 着 她 手里 的 活 。 他 是 在 给 杨 新作 纳 鞋底 。 拦 羊 娃 整天 上坡 溜 坳 , 一个 月 得 一 双 鞋 。 杨 干大 没有 理会 婆姨 的话 , 他 还是 将 瓦罐 搬 出来 , 小心翼翼 地 将 里边 盛 的 东西 " 呛呛 " 倒 在 沙 毡 上 , 然后 一样 一 摊 , 细细 地 数 起来 , 甚至 连 麻麻 钱 那些 " 乾隆 通 宝 " 、 " 道光 通 宝 " 、 " 光绪 通 宝 " 这些 字样 不同 的 , 也 分摊 另 放 。 最后 , 他 伸 了 伸 疲劳 过度 的 腰 , 是 的 , 这些 钱 准确 的 数目 , 正如 婆姨 方才 向 他 通报 的 那样 , 而且 , 这些 钱 , 为 三 孔 窑洞 接口 , 确实 也 差一点 。 为 土窑 接 一个 石 口 , 并 不 比 另 圈 一面 全新 的 石窑 便宜 , 因为 石窑 的 窑 腿 细 。 省 工 省 料 , 而 土窑 的 窑 腿 粗 , 一 孔 窑 与 一 孔 窑 之间 的 间隔 又 大 , 因此 , 要 想 将 窑 面 齐刷刷 地 贴 上一 层 细 石料 , 用料 和 工程量 也 是 不 小 的 。 杨 干大 想到 这里 , 叹 了 口气 。 " 村上 老五 家 的 小子 上 了 新 学 , 你 知道 吗 ? " 杨 干大 试探 着 问 婆姨 。 " 听说 了 ! " 婆姨 答道 。 " 听说 , 有 多 几 家 都 在 乍 舞 , 也 想 让 孩子 去 上 ! " 杨 干大 又 说 。 " 各家 有 各家 的 光景 , 各人 有 各人 的 算计 ! " 婆姨 仍然 淡淡 地 回答 。 " 你 是 在 给 新儿 纳 鞋底 吧 。 这 孩子 , 越 大 越 匪 , 一 双 鞋 , 不等 一个 月 , 前边 就 开 了 蛤蟆 口 , 露出 了 脚趾头 ! " 杨 干大 这时 转变 了 话题 。 听说 提到 他们 的 儿子 , 婆姨 脸上 露出 了 笑容 。 她 抿 着 嘴 笑 了 笑 , 没有 言传 。 杨 干大 继续 说 : " 新儿 他 妈 , 你 说 , 咱们 的 光景 也 不 薄 , 说 起 话 来 , 也 是 个人 前 的 人 , 那 别人 家 的 孩子 能 上学 , 咱们 新儿 , 是不是 也 背上 它 一 回 书包 ? " " 你 看 着 办 吧 ! 你 是 掌柜 的 , 杨 家 的 主意 得 你 拿 。 " " 这么 说 , 你 同意 了 ? " 杨 干大 一 听 婆姨 这话 , 高兴 得 差点 要 喊 出来 。 " 新儿 也 是 我 的 孩子 么 , 他 成 龙变虎 , 我 比 你 还要 高兴 ! " " 我 的 好 婆姨 ! " 杨 干大 一阵 高兴 , 他 想不到 这个 问题 竟 这样 轻而易举 地 解决 了 。 他 拉 住 婆姨 的 手 , 真 想 咬 她 一 口 。 " 小心 针 扎 了 你 的 手 ! " 羞 红 着 脸 的 婆姨 说 , " 你 就是 心 偏 , 光 记 着 新儿 , 根本 心里 就 没有 蛾子 。 " 婆姨 要 杨 干大 赶快 把 瓦罐 收收 起来 , 她 说 他 是 穷 命 , 腰 里 有 了 两 个 , 就 烧 得 不得了 了 , 显 富 , 还 不 赶快 藏 起来 , 当心 过路人 听见 了 响声 , 晚上 来 撬 门 。 后悔药 是 最 难吃 的 。 可 人 一生 要 吃 多少 " 早 知 今日 , 何必 当初 " 的 后悔药 呵 ! 此时 的 杨 玉德 , 就 陷入 了 这样 的 困境 。 他 上 身穿 一 件 白 府绸 衬衣 , 下身 着 一 条 军 蓝 裤子 , 胳膊 腕 上 搭 着 草绿色 军装 , 提 着 个 帆布 旅行包 , 站 在 火车站 广场 的 边缘 , 驻足不前 , 一 脸 的 骇然 神色 。 他 被 眼前 的 情景 惊呆 了 ! 这儿 好象 刚刚 遭受 了 一 场 劫难 。 七月 严酷 的 阳光 下 , 偌大 的 广场 全 被 人 挤满 了 , 但 , 这 绝不 单单 是 候车 的 旅客 , 而是 一 群 无 着 无 落 的 难民 。 广场 看上去 似 一 片 人海 , 这 海 却 很 少 有人 流动 , 就 连 站 着 的 人 也 很 少 , 许许多多 衣 不 裹 体 、 衫 不 遮羞 、 蓬头垢面 的 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 , 就 那么 歪 着 倒 着 , 拥 着 靠 着 , 堆 晒 在 火 样 的 日光 下 。 玉德 瞪 大 眼睛 , 惶惑 地 望 着 人群 , 不 由 惊诧 地 喃喃 道 : " 这 是 怎么 啦 ? 这些 人 是 怎么 啦 ... ... " 他 是 搭乘 空军 的 运输 飞机 , 自 北京 飞往 济南 的 。 航程 还 不足 一个 小时 。 在 飞机场 , 他 是 见 不到 这般 惨 景 的 , 应该 说 他 是 幸运 的 象 他 这样 的 军委 空军 机关 里 的 军官 , 有 享受 搭乘 便 机 的 特权 。 然而 , 此时此刻 的 玉德 , 却 对 搭乘 便 机 感到 了 深深 的 懊悔 。 如果 不 是 这 工具 为 他 留下 那么 多 剩余 的 时间 , 也许 就 不会 发生 昨晚 上 的 事 了 。 坐 一 天 火车 , 累 得 筋疲力尽 , 哪 有 闲工夫 去 找 不 愉快 ? 唉 ! 世上 的 事 真是 难 能 两 全 啊 ! 整整 四 年 , 玉德 没有 回 胶东 杨家寨 的 八路胡同 了 。 四 年 前 , 他 从 北京 怀 着 反右 斗争 蓬勃 开展 和 处女作 长篇小说 即将 问世 的 双重 激动 和 喜悦 回到 老家 时 , 家乡 所 发生 的 事 , 却 如同 往 他 那 滚烫 的 心上 浇 了 一 瓢 凉水 , 父亲 杨 日昌 多年 的 党支部 书记 被 撤掉 了 ; 复员军人 、 乡 民政 助理 、 共产党员 李 书国 给定 成 右派 分子 ; 二 姐 玉 冬 也 由于 和 右派 分子 划 不 清 界限 , 导致 政治 命运 未 卜 ... ... 诚然 , 农业 合作化 带来 的 连年 丰收 , 使 人们 的 日子 过 得 比 以前 好多 了 , 可是 , 在 这 社会主义 晴朗朗 的 天空 下 , 却 不 是 一 片 阳光 普照 。 生活 , 在 玉德 的 心里 变 得 复杂 起来 , 一些 不曾 预料 的 事情 却 是 那么 令人 防 不及 防 地 发生 了 , 他 感到 困惑 不解 , 感到 苦恼 忧虑 , 更 感到 束手无策 。 对 他 这个 政治 上 尚 欠 成熟 的 青年人 来说 , 面对 着 亲人 们 生活 中 的 变故 , 他 甚至 不 知道 该 如何 应付 。 尽管如此 , 玉德 还是 非常 思念 故乡 的 。 除开 对 乡情 乡土 的 那 份 眷恋 外 , 对 身处 逆境 的 亲人 和 乡邻 们 的 挂念 , 也 加重 了 他 的 思乡 之 情 。 但是 , 他 却 整整 四 年 没 回 故乡 。 他 太 忙 , 头 两 年 , 正 处在 大跃进 年代 。 处女作 的 问世 , 使 他 一举成名 ; 长篇小说 的 畅销 , 使 他 顷刻间 变成 了 家喻户晓 的 人物 ; 报纸 还 为 他 戴 上 " 优秀 青年 作家 " 的 桂冠 。 出席 各种 会议 , 作 报告 , 被 中央 及 各级 首长 接见 ; 立功 受奖 , 众多 的 读者 来信 来访 ... ... 对 纷至沓来 的 这 一切 , 在 他 梦想 成为 作家 之 时 他 想 至少 在 七 年 八 年 之后 , 思想 是 有所 准备 的 : 要 尽量 少 抛头露面 , 多 让 作品 讲话 。 但 他 基本上 没有 做到 , 不 是 虚荣心 作祟 , 而是 要 听从 组织 的 安排 , 服从 工作 的 需要 。 否则 , 会 被 看成 是 自高自大 、 目 无 组织 领导 。 这 是 有点 成就 的 青年人 , 最 忌讳 最 惧怕 的 帽子 。 由 作家 变为 " 社会 活动家 " , 玉德 不 情愿 , 更 无 兴趣 可言 , 却 身不由己 。 他 在 烦扰 中 继续 写作 , 在 国庆 十 周年 的 前夕 , 又 出版 一 部 新 的 长篇小说 。 尔后 , 他 参加 一个 作家 采访团 , 去 刚刚 发生 叛乱 的 西藏 采访 了 三 个 多 月 。 回来 后 , 他 被 调 至 军委 空军 机关 当 创作员 ( 专业 作家 ) , 定居 北京 。 现在 , 玉德 和 他 三 姐 杨 婕 同 处 一个 城市 了 , 不过 , 姐弟 依然 不能 经常 见面 。 杨 婕 人民 大学 没有 读 完 , 调 到 科学院 一个 研究所 工作 , 经常 去 外地 出差 。 她 已 结婚 , 并 有 了 儿子 。 上 个 星期天 , 玉德 去 看 三 姐 。 一 进 门 , 杨 婕 便 问 : " 你 去 哪儿 啦 ? 两 个 月 没 露面 。 " " 我 下 部队 刚 回来 , 去 前来 找 你 , 你 也 不 在 北京 ... ... " " 我 出差 啦 ! 哎 , 家里 有 信 来 吗 ? " 玉德 摇摇 头 , 说 : " 我 给 父亲 和 二 姐 的 信 , 半 年 啦 , 也 没 个 回音 。 上个月 玉春 从 师范学院 来信 , 说 家里 挺 好 的 。 " " 那 就 不用 担心 了 。 " 玉德 忧郁 地 说 : " 我 担心 家里 有 什么 事 ... ... 目前 这 形势 ... ... " " 形势 怎么 啦 ? " 杨 婕 插 断 弟弟 的话 。 她 的 好看 的 脸庞 比 前 几 年 丰满 了 些 , 依然 是 光 平平 的 , 没有 纹路 , 没有 表情 。 " 形势 是 大好 , 可是 我 每次 到 外地 见到 的 情况 , 和 报纸 上 的 宣传 , 不大 一样 。 " " 大好 就是 大好 , ' 可是 ' 什么 呢 ? 眼下 困难 点 不 假 。 自然灾害 , 苏联 背信弃义 , 撕毁 援助 合同 , 撤走 专家 ... ... 不过 , 困难 是 暂时 的 。 我们 有 大跃进 、 人民公社 、 总路线 三面红旗 , 很快 就 会 好 起来 的 。 " 玉德 显得 心不在焉 。 他 在 逗 三 岁 的 小 外甥 笑 , 倒 把 小 男孩 弄 哭 了 。 他 把 孩子 递给 杨 婕 。 " 小家伙 饿 啦 , 给 点 吃 的 吧 ! " " 还 不到 吃饭 的 时候 。 " 杨 婕 拍 着 孩子 , 继续 着 被 打断 的 话头 , " 你 别 不耐烦 听 , 玉德 , 你 是 写 小说 的 , 好 感情用事 , 可 不能 光 见 现象 不 看 本质 。 有些 事 你 得 多 动动 脑子 , 要 接受 五九年 ' 彭 黄 事件 ' 的 教训 ... ... " " 唉 。 " 玉德 沉闷 地 应 了 一 声 。 他 又 转 了 话题 、 " 三 姐 , 我 已 请 好 了 假 , 回家 看看 , 顺便 到 烟台 、 旅 大 访问 几 个 老 革命 干部 。 " " 回家 ? " 杨 婕 皱 了 皱眉头 , " 听说 农村 目前 比较 乱 , 生活 也 非常 艰苦 ... ... " " 咱 还 怕 这些 ? " 玉德 顿时 冲动 起来 , " 他们 它 的 小 的 , 男 的 女 的 , 病 的 残 的 , 是 怎么 过 的 ? " 杨 婕 显得 很 冷静 , 把手 放到 弟弟 的 肩上 , 温和 地 说 : " 我 是 担心 你 那 ' 为民请命 ' 的 思想 残余 , 会 触 景 发作 。 " 玉德 点燃 一 支 烟 , 缓缓 地 吸 了 一 口 , 苦笑 着 说 : " 彭 老总 为民请命 都 倒 了 大 霉 , 我 这 ' 小 残余 ' 何 足 道 哉 ! " 杨 婕 的 脸色 霍地 变 了 。 她 缩回 手 , 阴沉 着 脸 说 : " 你 还是 别 回去 啦 ... ... 咱们 再 给 家里 捎 点 钱 去 。 " " 三 姐 , " 玉德 却 拉 住 她 的 手 , 摇 着 , 说 : " 咱们 一块儿 回家 看看 吧 , 路费 我 负责 , 小 外甥 还 没 见 过 姥爷 呢 ! 你 也 七 、 八 年 没 进 八路胡同 啦 ! 走 吧 , 三 姐 , 爹 一定 盼 着 你 回家 呢 ! " 杨 婕 沉吟 着 , 抽 回 被 弟弟 拉 着 的 手 , 默默 地 抱 着 孩子 。 " 你 还 为 蓉子 的 事 生气 ? 如果 不 是 她 照顾 咱 爹 , 这些 年 ... ... " " 爹 为 这么 个 女人 , 付出 的 代价 也 确实 太 大 啦 , 丢 了 党支部 书记 ... ... " " 三 姐 , 你 听 我 说 , 问题 ... ... " " 我 什么 也 不 想 听 , 我 早 声明 过 , 再不 干涉 这个 事 了 ! " " 不 干涉 就 行 了 ? " " 还要 我 怎么样 ? 要 我 回去 叫 她 ' 妈 ' ? " " 叫 妈 没 必要 , 也 用不着 。 " 玉德 恳切 地 说 , " 三 姐 , 咱 要 讲 人之常情 , 将心比心 。 玉林 哥 两口子 回家 住 了 七 天 , 就 说 蓉子 是 个 难得 的 好 女人 , 父亲 贴心 的 老伴儿 ... ... " " 别 说 这个 啦 , 好 不好 ? " 杨 婕 烦躁 地 扭过 头 去 。 玉德 仍 是 激动 地 不肯 闭 嘴 : " 你 就 不 想念 爹 ? " 杨 婕 回头 看 弟弟 一 眼 , 眼圈 蓦地 红 了 。 她 伤心 地 说 : " 我 几 次 写信 叫 爹 来 北京 住 些 日子 , 他 都 不肯 , 说 家里 离不开 ... ... 我 也 对不住 妈妈 ! 我 答应 她 , 等 我们 胜利 了 , 不 打仗 了 , 每年 到 了 他 的 忌日 , 都 去 坟 前 叫 几 声 妈 ... ... " 母亲 垂危 时 的 惨 景 , 玉德 历历在目 , 他 的 眼睛 也 湿润 了 。 杨 婕 的 眼里 闪 着 泪光 , 深深地 悲叹 道 : " 要 是 回去 不 进 家门 , 光 看看 妈 的 坟头 , 该 有 多 好 ! " 听 着 这话 , 玉德 不 由 浑身 一 震 。 他 的 视线 在 浅 度 白 边 眼镜 后面 模糊 了 。 三 姐 想 回家 看看 母亲 的 坟头 , 想 去 那 坟头 上 喊 一 声 " 妈妈 " , 可 母亲 的 坟 在 哪儿 ? 荒凉 的 原野 上 , 各式各样 的 土 造 炼钢 炼铁 的 小 高炉 , 冒 着 黑 烟 , 吐 着 火舌 。 那 用来 砌 炉子 的 从 坟墓 中 扒 出 的 灰 砖 、 坟 前 搬 来 的 石碑 , 被 烧烤 得 碎裂 , 发出 阵阵 哔剥 的 干 泣 声 ;